第二卷 第一章 医院(第4/5页)

这么多年来还有一个问题一直萦绕在我心头,它给我一种神秘的感觉,无论如何都理不出解答。那就是我们囚犯常年所戴的脚镣。凡是判了刑的囚犯不管生什么病,都得一直戴着这副脚镣。甚至得了肺病的人也不例外,他们戴着脚镣在我眼前死去。似乎大家已习以为常,认为这是不可改变、不可抗拒的既成事实。几乎没有人想过这个问题,甚至连医生也没想过。这么多年来,医生一次也没有向上司请求卸去重症病人的脚镣。特别是肺病患者的脚镣。虽然脚镣不是特别重,但也有四到六公斤重。戴着约五公斤重的脚镣对于健康的人来说也许不会感到太重。有人告诉我,如果长期戴着脚镣,几年后脚就会开始枯萎变形。我不知道这是否是事实,但我相信这是个有一定概率的事情。重量虽然不是重得受不了,但永远戴在脚上会影响肢体的发展,产生有害的作用,……即使对于健康的人关系不大,对于普通病人或许也没有很大的影响,那么对于重症病患,尤其是对于肺病病患,他们的手脚就算不戴镣铐也会干瘪,就连一根稻草也会使他们感到沉重不已。说真的,如果医院能对那些肺病患者开恩,那就真是对他们的厚爱了。有人可能会说,这些罪犯是恶人,不值得对他们施恩,但是对于上帝的手指已经触碰到的人,也就是说,对于已经受到上帝惩罚的人,难道还需要加上更重的惩罚吗?总之我无法相信为了惩罚而这样做。患了肺病的人本可免去体罚的。因此似乎这又是什么预防性的重要神秘措施?但究竟为什么,无人知道也无法理解!绝不是怕肺病犯人逃走的吧?谁会想到这点呢?尤其是当肺病患者病发后期奄奄一息时,谁还会有力气逃跑呢?若是欺骗医生假装肺病而乘机逃走,那就更不可行了。这又不是其他的病症,装假的话一眼就能看出来的。再说戴脚镣难道真的是为了避免犯人逃跑或者阻碍他逃跑?完全不是这个理由。脚镣的作用是羞辱、毁誉,给囚犯身体和精神上套上枷锁。至少我是这么想的。脚镣从来没能阻碍任何人逃跑,即使是最无能、最笨拙的囚犯,也无须克服很大的困难就可以把它锯开,或用石头把铆钉敲掉。脚镣根本不可能起预防作用。如果正如他们所说的那样,给已判刑的犯人钉上脚镣只是为了惩罚。那么我又要问了,难道对于正在死去的人也要这样惩罚吗?

正当我写下这段时,一位垂垂欲死的肺病囚犯浮现在我脑海中,他就是躺在我对面与乌兹杨切夫邻床的米哈伊洛夫。他在我住院后的第四天去世了。也许我现在不断地提到肺病患者的情况,正是因为我的脑海里,不由自主地重现着他死去时给我留下的深刻印象和我对他的思念吧。米哈伊洛夫本人我不太熟悉。他当时还是个很年轻的小伙子,不到二十五岁,瘦瘦高高的,外表非常体面。他住在特科牢房里,出奇的沉默,不知何故总是非常安静,但安静中又带有一丝忧伤。他好像在监狱中“枯萎”了。至少他的同房囚犯是这样形容他的,他给大家留下美好的记忆。我只记得,他的眼睛很漂亮。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他在我的记忆中会这样清晰。他是下午三点去世的。那是一个寒冷晴朗的日子,我记得阳光是那样强烈,微微倾斜的刺眼光线穿透绿色的窗玻璃,射入我们的病房,全部倾泻到这个不幸的人身上。他毫无知觉地离开了这个世界。没几个小时就走了。从清晨起,他已经认不出身边的人们,困难地咽着气。大家想方设法想帮助他减轻痛苦,他艰难地呼吸,深深地喘着气,胸脯剧烈起伏,他似乎感到空气不够呼吸。他把被子和衣服都踢开,开始想撕去自己的衬衣,他似乎感到衬衣压在他身上太沉重,大家帮助他脱去衬衣,看着那具颀长消瘦的躯干,手脚干枯得只剩骨头,腹部凹陷,胸部突起,清晰地显露出一条条肋骨,他好像只剩下了一副骨架。他的身上除了左侧一个小小的带锁盒子的木制十字架,还有就是脚上的铁镣。他那双枯瘦的脚几乎可以从脚镣中自由抽出。那情景真是异常可怕。他死前的半小时里,大家仿佛静了下来,开始只用耳语说话。走路的人也放轻了脚步,几乎没有声音。大家彼此谈些不相干的事情,偶尔看一眼那个垂死的可怜人。最后,他终于用颤抖的手摸到那个锁盒,把它从十字架上拉下来,仿佛那对他是个重负,压迫着他,使他很不安。有人替他把锁盒摘了下来。十分钟后他就死了。有人叩门喊卫兵,告诉他牢房里有人死了。卫兵走进来茫然地看了一下死者,就出去叫唤医生。医生助手迅速跑来,他是个脾气很好的年轻人,有些过分地注意自己的外表。他踩着大步迅速地走进了一片寂静的病房。他走近病人,用一种故意潇洒的姿态看看他,并且摸摸脉搏,然而最后他只挥挥手就走出去了。他立刻去告诉卫队长官。他是特科里的重要罪犯,必须用特殊的程序确认他的死亡。在等待卫队长官的时候,一个警卫低声地说,最好把死者的眼睛阖上。另一个人认真地听取这个意见,默默地走到死者跟前,用手把他的眼睛阖上。他看见枕头上的十字架,拿起来看了看,把它套在米哈依洛夫的脖子上,然后画了个十字。死者的脸已经变得僵硬,阳光仍然照在他的脸上。嘴已半开着,露出两排白白的牙齿,在嘴唇和牙龈之间反照出光芒。卫队长官终于来了,他戴着军帽佩着短剑走进来,身后跟着两名守卫。当他走近时放慢了脚步,惊疑地看着四周默然看着他的罪犯。他朝死者走近一步,像被钉住在那里一样停住脚步。似乎有点胆怯,看着这具全身赤裸干枯的尸体,脚上却仍然戴着脚镣,他惊呆了。他突然脱下军帽——其实无需这么做的——对着尸体画了一个十字。这是一张严肃、长满灰白头发、官威十足的脸。我记得在那一刹之间,旁边站着契柯诺夫,他也是一个白发老人。他一直静静端望着卫队长官的脸,用一种奇怪的神态一直盯着他的每一个动作。当他们眼神交会时,契柯诺夫的下唇莫名地颤抖一下。他奇怪地扭曲嘴唇,露出牙齿,好像不经意地对着卫队长官,向尸体努努嘴,快速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