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7/41页)

在头几天他几乎没有结交什么人,后来很长一段时间也没有。整个说来,院里的日程安排对此不利;加之汉斯·卡斯托普生性矜持,觉得自己在山上只是个客人,或者只是个如贝伦斯所说的“事不关己的旁观者”;有约阿希姆交谈和做伴,他大体上已感到满足。楼层的护士自然久已伸长脖子望着他们俩,一直到曾经也陪她说说话儿的约阿希姆,终于介绍她认识了他的表弟。她耳朵背后挂着夹鼻眼镜的带子,说起话来不仅做作,简直是让人难受。你仔细观察一下,就会得到一个印象,仿佛她已经被无聊折磨得有些丧失理智。要想摆脱她还挺困难,因为每当谈话快要结束,她就会表现出病态的恐惧;每当年轻人看样子要走了,她就用急促的话语和目光,用绝望的微笑将他们拽住,使哥儿俩出于怜悯,只好留了下来。她东拉西扯地谈她的老爸,说他是位法学家,谈她的表哥,说他是位大夫——显然为了标榜自己出自有教养的阶层,借以提高自己。至于那边房间里她照料的那个病人,他是科堡一位玩具制造商的儿子,名叫罗特拜恩;新近这年轻德国佬的病灶已经扩散到肠子上了。对于所有有关的人,这都很够呛,年轻的先生们该想象得出;特别是当你出身于知识分子家庭,有着上等阶层的敏感,就太够呛啦。你甚至背都不能转……最近,先生猜猜怎么着,她只是出去了一会儿,只是去买了点牙粉,回来就发现病人坐在床头上,面前摆着一大杯黑啤酒,一截意大利腊肠,一大块黑面包和一条黄瓜!所有这些家常美味,全是家里人送来给他补身子的。结果第二天自然是要死不活。他这叫做自己找死。但死了只对他个人意味着解脱,她可还是不成——顺便说说,她名叫白尔塔,实际上就是阿尔芙雷达·希尔德克涅希特,因为她反正又得去护理另一个病人,病情可能重些也可能轻些,可能在这儿也可能在另一家疗养院,这就是展现在她面前的未来,别的前景根本没有。

是啊,汉斯·卡斯托普说,她的职业无疑挺艰辛,不过嘛也令人满足,他是否可以认为?

当然,她回答,令人满足——令人满足,但却非常艰辛。

喏,愿罗特拜恩先生诸事顺遂。表兄弟俩说着想溜。

可她赶紧用话语和目光制止他们。她那么拼命想拴住年轻人,让他们跟她多呆一会儿的情景,看上去实在可怜;不再给她一点儿时间,似乎有些残忍。

“他睡了!”她说,“他不需要我。所以我才有几分钟到走廊上来……”她抱怨宫廷顾问贝伦斯,说他跟她讲话口气太随便,有损于她的出身。她更喜欢克洛可夫斯基博士——因为她称他很有良心。随后她又谈起自己的老爸和表哥,可脑子已想不出新的东西。为了再拴住哥儿俩一会儿,她徒劳地挣扎着,以致突然提高嗓门儿,开始大声喊叫,因为他们真准备走了。——终于,他们摆脱了她。可白尔塔护士呢,仍朝着他们的后背探出上半身,眼巴巴地盯着他们,好像要用目光将他们吸回去一般。末了儿,她从胸中吐出一声叹息,转过身去,走进了她照管的病人的房间。

除她之外,汉斯·卡斯托普在这些天里只认识了那个穿黑衣裙的脸色苍白的夫人,那个他在花园里看见的被称作“两个全都”的墨西哥女子。确实,他也听见她嘴里念叨那成了她绰号的可悲咒语,不过因为已有思想准备,就保持了落落大方的风度,事后他对自己挺满意。哥儿俩是在第一次早餐后按规定出去遛弯儿时,在疗养院大门前碰见她的。只见她身上裹着黑色的喀什米尔披巾,膝头弯曲着,跨着长而急促的步子,不停地在那里踱来踱去。一条黑色的纱巾包裹着她已掺进银丝的头发,在下巴底下打了个结子,将她那生着一张愁苦的大嘴的老脸衬托得更加惨白。约阿希姆和往常一样没戴帽子,只好向她鞠躬致意;她慢慢回着礼,在看人的时候窄窄的额头上皱纹变得更深。她停下来,因为看见了陌生的面孔。她微微点着头,期待年轻人靠近。显而易见,她认为有必要听一听新来者是否已了解她的命运,并且让他发表一下自己的看法。约阿希姆介绍了自己的表弟。她便从披巾中向客人伸出手来——一只干瘦、泛黄、血管凸露的、戴着许多戒指的手。她一边继续向他点头,一边两眼死死盯着他。随后就是:

“先生,”她说,“我把情况全告诉您……”

“我知道这件事,太太,”汉斯·卡斯托普压低嗓门回答,“对此我深感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