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10/41页)

听到这儿,汉斯·卡斯托普禁不住一拍大腿,高声喊道,如此高论他这一辈子真叫闻所未闻。

“就算这样,也请您思考思考!”塞特姆布里尼微笑着说,“音乐作为最后一种激励情感的手段,作为一种向上向前的推力,作用是不可估量的,如果听者的精神已预先受过训练的话。但文学必须走在前面。音乐单独不能使世界前进。单有音乐是危险的。对于您这个人来说,工程师,更绝对危险。在我进来的时候,我一眼就从您脸上的神色看出来了。”

汉斯·卡斯托普笑开了:

“哈哈,我的脸色您不能瞧,塞特姆布里尼先生。你们这上边的空气,我受不了,您不相信吗?我想到该适应它,就越发感觉难受。”

“我怕这是您的错觉。”

“不,怎么会!鬼才知道我怎么总这样疲倦,并且发烧。”

“我仍旧认为,我们必须感谢院方举办音乐会,”约阿希姆谨慎地说,“您嘛是从更高的出发点观察问题,塞特姆布里尼先生,所谓从作家的立场,所以我不想反驳您。不过我认为,能在这儿听听音乐,仍然值得感谢。我本人并不具有多少音乐修养,再说演奏的那些曲子也不见得怎么样——既非古典,也非现代,仅仅是铜管乐而已。但不论怎么讲,还是不失为一种可喜的调剂。它使几个钟头变得充实而有益,我是说:它把时间分成一段一段,分别将它们填满,使里边总算有了点什么;而往常,我们却得一小时一小时、一天一天甚至一周一周地消磨,真叫可怕极了……您瞧见了,眼下这只不起眼的普通曲子大约要奏七分钟,不是吗?这七分钟可就自成一体,有开端,有结束;它们将自己显露出来,避免了不知不觉就消失在永远一个样子地流逝的时间里。而且,它们本身又反反复复地被曲子的各种音符分得更小,然后变成一个个节拍,以致每一瞬间都有点什么发生?都获得了一定的意义——我们可以把握住的意义。而往常……我不知道说得对不对……”

“太好啦!”塞特姆布里尼叫起来,“太好啦,少尉!您很好地阐明了音乐本质中无疑是合乎道德的因素,即它能用一种十分特别而生动有趣的度量方式,赋予时间的流逝以清醒以精神和价值。音乐能唤醒时间,唤醒我们对时间的细腻感受,唤醒……在这个意义上,音乐是合乎道德的。艺术合乎道德,只要它使人清醒。可是,如果它起着相反的作用,那又怎样呢?如果它麻痹人,使人昏昏欲眠,阻碍行动和进步呢?音乐也能起这样的作用,从本质上讲,也可像鸦片起的作用一样。这是一种罪恶的作用啊,先生们!鸦片是魔鬼创造的,因为它使人迟钝、麻木、怠惰,使人安于奴隶式的静止无为……音乐这东西很值得考虑,先生们。我坚持认为,它具有两重性。不把话扯远了,我干脆称它在政治上是可疑的。”

他还继续这么讲了一阵,汉斯·卡斯托普也仍然听他讲,只是已不很了然他讲的究竟是些什么意思,一则因为疲倦,再则那边石阶上一伙小青年们的嘻哈打闹也分了他的心。他看清楚了吗?究竟是怎么回事?那个长着一张貘一般面孔的女孩子,正忙着为戴单眼镜的青年缝他运动裤膝头衩上的扣子!由于患有哮喘,她呼吸困难,脸颊发烧;他呢,也咳咳呛呛,同时把小指头那盐勺一样的长指甲伸进嘴里!他们病着呢,两人全一样。可这正好证明山上的年轻人中间,男女关系很是特别。

乐队正演奏波尔卡……

希培

就这样,星期天显然有别于其他日子。除此而外,下午主要的活动是疗养客们乘车结伴出游。喝过茶以后,一辆辆双套马车盘山而上,停在了疗养院的大门前,等着接订车的主儿;主要是那些俄国佬,特别是俄国妇女。

“俄国人老爱乘车出去兜风,”约阿希姆对汉斯·卡斯托普说,——他们俩站在大门口看着人家出发,以此消磨时光,“他们要么去克拉瓦德尔,要么去湖滨,要么去弗吕拉谷,要么去修道院;能去的就是这些地方。你要有兴致,趁你在的时候我们也可去一次。不过我想为适应环境,你暂时还有的是事情,用不着往外跑。”

汉斯·卡斯托普表示赞成。他嘴里咬着根雪茄,两手插在裤兜里。他看见那位矮小而快活的老太太由自己瘦削的侄女陪着,同另外两位妇女一块儿坐上了一辆马车,她们是玛露霞和舒舍夫人。后者穿着件背后有带子的薄风衣,但仍未戴帽子。她和老太太坐的是后边脸朝前的位子,两个年轻姑娘则坐在对面。四个人都异常兴奋,不停地活动嘴皮子,说她们那柔软得几乎像没有骨头的语言。她们说说笑笑,笑车里那条毯子,她们好不容易才将它扯开来,把大家的腿全盖好;笑老太太带在路上塞嘴的俄国甜食,用一只有棉花和纸屑作衬垫的木匣子装着,现在已被她拿出来请大家享用……舒舍夫人沙哑的嗓音,卡斯托普听得特别留心。每当这个不拘小节的妇女出现在他眼前一次,他便更加觉得她和什么非常相像。他曾努力回忆到底像什么,后来在梦中才明白了过来……然而玛露霞的笑声,她那圆圆的褐色的眼睛在蒙着嘴的手绢上面稚气地张望的神情,她那高耸的据说里面病得不轻的胸脯,都让他想起别的什么,他最近才看见过的、令人震惊的什么。这当儿,他不由得瞟了身边的约阿希姆一眼,但只是小心翼翼地,连头也不曾动一动。没有,赞美上帝,约阿希姆没有像上次那样脸上红一块青一块,嘴角也不曾凄苦地咧着。不过他仍死盯着玛露霞,而且那姿态,那眼神儿,怎么也不能说够军人气派,相反倒如此忧郁,如此忘情,只能讲是个地地道道的老百姓。只是他很快警觉起来,转过脸来看着汉斯·卡斯托普;这位呢,刚好来得及收回目光,把它送到空中的什么地方去。与此同时,他却感到心脏怦怦地狂跳起来——无缘无故地,自动地狂跳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