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6/9页)

两人继续往前走,汉斯·卡斯托普还是抓住马术师的咳嗽一事大谈不止。

“你得想想,”他说,“我从来还没听见过像这样的咳嗽,这样个咳法对我来说十分新鲜,自然就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世界上的咳法多得很,有干咳和不紧不慢的咳,一般说来,不紧不慢的咳比狗吠那样咳得尖声尖气还轻一点,好一点。记得我在年轻的时候——他说‘我在年轻的时候’[5]——患过咽喉痛,咳的那个阵势就像狼叫一样;后来渐渐地咳得疏松了,他们便全都高兴起来。可像这儿这么种咳法却闻所未闻,至少对于我是如此——这压根儿不是活人的咳嗽。它不是干咳,但也不能称作疏松的咳,疏松这个词儿远远表现不出它的性质。是的,听见它你仿佛就看见了那人身体里的情况——在那里边已经一塌糊涂,一团烂酱……”

“得了,”约阿希姆说,“我每天都听见来着,你不用给我描写。”

可是汉斯·卡斯托普根本安静不下来,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要表哥相信,他听见这样的咳嗽确乎就像真的看到马术师的内脏里去了。所以当他们俩走进餐厅时,他那双因长途旅行而显得疲倦的眼睛还闪着激动的光。

在餐厅里

餐厅布置得明亮、雅致而且舒适。它坐落在大厅的右手边,与谈话室正对着,据约阿希姆解释,主要是供新来没赶上开饭时间的病员以及临时性的访客用餐。不过也常常在这里举行宴会,庆祝这个生日、那个病愈出院以及全院性体检结果良好等等。有时候这座餐厅里是很热闹的,约阿希姆说,甚至还有香槟酒递来递去。可眼下却空空荡荡,唯有一位三十来岁的太太在里边读一本书;只见她嘴里念念有词,还不断地举起左手的中指来轻轻敲着铺有台布的桌子。年轻人坐下来后,她便换了个位子,以便拿背冲着他们。她怕与人交往,约阿希姆解释说,所以进餐厅吃饭总带着一本书。据人讲,她还是个小姑娘时就住进了肺结核疗养院,从此便再也没在外边生活过。

“喏,喏,和她比起来,你仅有五个月的住院史,还只能算是初来乍到哟;而且就算你再住上一年,也成不了老资格啊,是吧!”汉斯·卡斯托普对表兄说。约阿希姆听罢耸了耸肩——他过去没有这个习惯,然后便拿起菜单。

他们坐的是靠窗的一张桌子,地面略高于餐厅其他部分,最最舒适不过。哥儿俩在乳黄色的窗帷前相对而坐,面孔让装着红色灯罩的小台灯映得红彤彤的。汉斯·卡斯托普把两只刚洗过的手握在一起,惬意地、充满期待地慢慢搓着,就跟他每次坐下来等着吃饭时那样——也许,因为他的祖先在吃饭前都要祈祷吧。一个态度热情、说话卷舌音特重的姑娘招待他们;她在黑色的衣裙上罩着白围裙,一张大脸肤色健康到了极点。使汉斯·卡斯托普大为开心的是,约阿希姆告诉他,这儿的人都管女招待叫“餐厅的女儿”。他们向她要了一瓶格鲁德·拉罗塞酒,送来后汉斯·卡斯托普又叫她拿去温了一下。饮食非常丰美。有芦笋汤,灌肉番茄,一种配料丰富的烧肉,一道烧得特别可口的带甜味的菜,一块乳酪,以及水果等等。汉斯·卡斯托普吃得挺带劲儿,虽说他的胃口还不如他原以为的那么好。但是他已经习惯了猛吃猛喝,尽管并不感到饿。他这样做是出于对自己的尊敬。

约阿希姆对汤和菜都没有怎么动。他说,他已经厌腻这儿的烹调;而咒骂伙食不好,乃是他们这上边所有人的习惯。要知道让你老是坐着,过不了三天就……反过来,他喝酒却喝得挺高兴,是的,甚至可以说津津有味。他一边喝,一边反反复复地表示满意,说终于有了一个可以认真谈谈的人;只不过他在作这种表示时力避使用太富感情的措辞。

“是的,你来了太好啦!”他说,和婉的嗓音中微微透着激动,“我大概可以说,这在我算得上是件大事。它给我的生活带来了某种变化——我是讲,你这一来,总算暂时中断了我们没完没了的永远单调的……”

“可你们在这儿时间本该过得很快呀。”汉斯·卡斯托普打断他。

“又快又慢,随你怎么讲,”约阿希姆回答,“可我却想告诉你,它根本没有前进,根本就不是时间,生活也不成其为生活——是的,不是生活。”他边说边摇头,又伸手去端酒杯。

汉斯·卡斯托普也饮起酒来,尽管他的脸颊这时已烫得跟火一样,可是他身上仍然感觉冷,体内有着一种虽说愉快却又颇为烦人的特殊的不安。他说话变得十分急促,因此常常语无伦次;对此,他自己只是把手一甩,表示无可奈何。与此同时,约阿希姆也兴高采烈起来,两人的谈话便更加无所拘束,更加热烈兴奋。这当儿,那位手敲桌面、念念有词的女士突然站起身,离开了餐厅。他们捏着刀叉,一边吃一边比划;腮帮里包着食物,却又忙着要做表情;他们笑,他们点头,他们耸肩;不等食物真正咽下去,他们已经继续讲话了。约阿希姆想听汉堡的情况,把话题引到了计划中的易北河治理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