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塔莎(第2/5页)

夜幕降临时,赫列诺夫的体温上升了。温度计很热,在活动——水银柱在红色的小刻度表上爬升。他迷迷糊糊地喃喃低语,说了好一阵子,不停地咬嘴唇,轻轻地摇头。后来他睡着了。娜塔莎借着暗淡的烛光脱了衣服,在模糊的窗户玻璃上看到了自己的映像,苍白的细脖子,黑黑的辫子垂过了锁骨。她就这样站着,无精打采,一动不动。突然间,她觉得整个屋子——连同沙发、散落着卷烟纸的桌子、老人睡着的床(老人睡不安稳,挺着鼻子,张着嘴,浑身是汗)——都动了起来,她自己像是站在一艘船的甲板上,漂进沉沉黑夜。她叹了口气,一只手摸过温暖的裸肩,接着一阵眩晕,不由自主地跌坐在沙发上。她微微一笑,开始脱她的长筒袜。长筒袜很旧,补过多次了,她先将袜子卷下来,再脱下。屋子又一次晃动起来,她觉得好像有谁在往她的脖子和颈背上吹热气。她睁大了眼睛——她的眼睛又黑又长,眼白上有一层蓝色的光泽。一只苍蝇开始围着蜡烛打转,还像一颗旋转的黑豌豆一样往墙上撞。娜塔莎缓缓爬进毯子,像一个旁观者一样感受着自己的体温、长长的大腿,还有枕在脑后的光胳膊。她懒得去熄灭蜡烛,腿上光滑的蚁走感痒得她不由自主地蜷起了膝盖,却也懒得去管,便索性闭上了眼睛。赫列诺夫发出一声低沉的呻吟,睡梦中抬起一只胳膊。胳膊又倒回去了,好像死了一般。娜塔莎轻轻地抬抬身,朝蜡烛吹气。她的眼前开始晃动好多彩色的光环。

我感觉太美妙了,她心想,笑着将头落在枕头上。这会儿她全身蜷曲起来睡着,觉得自己身材极小极小,头脑里所有的想法像温暖的火花,正在轻轻地散开,摇曳。就在她快要睡着的时候,一声疯狂的沉重叫声惊醒了她的睡梦。

“爸爸,怎么啦?”

她在桌子上摸索,点亮了蜡烛。

只见赫列诺夫坐在床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手指紧紧抓住衬衫的领子。几分钟前他醒了,吓得僵住了,原来近处一把椅子上放着一只手表,他误以为那是一支步枪的枪口,一动不动地对准他。他等待着枪声响起,不敢动,后来就失去了控制,惊叫起来。这会儿他看看女儿,眨眨眼睛,抖抖索索地笑了起来。

“爸爸,冷静点,没事的……”

她赤着脚轻轻走过地板,扶正爸爸的枕头,摸了摸他的额头——已经被汗水浸得又湿又黏,凉冰冰的。他深深叹了一口气,身子还一抽一抽地抖,转过脸朝着墙自言自语道:

“他们都,都……我也是。噩梦啊……不,你不能这样。”

他睡着了,仿佛跌进深渊一般。

娜塔莎又躺了下来。沙发变得更加不平整了,弹簧一会儿往她身子里钻,一会儿往她肩胛骨里钻,不过最终她还是适应了,飘入了她刚才被打断的、特别温暖的梦境。那个梦她还能感觉到,但记不真切了。后来就是黎明时分,她又醒了过来。原来是父亲在叫她。

“娜塔莎,我感觉不太好……给我点水。”

她睡意蒙眬,走不稳当,伴着淡青色的晨光,走向洗涤池,碰得大水罐叮当响。赫列诺夫贪婪地一口气喝了下去,说道:

“我要是回不来,那就太可怕了。”

“睡吧,爸爸,再睡一会儿吧。”

娜塔莎披上她的法兰绒睡袍,坐在父亲的床脚处。他又说了好几遍“太可怕了”,然后害怕地笑了笑。

“娜塔莎,我一直在幻想,我正走过我们的村子。记得河边那个地方吗?离锯木厂不远。一路走去真吃力。你知道的——一路全是锯末。锯末和沙子。我的脚陷进去了。有一回,我们到外面旅游……”他皱皱眉,吃力地顺着他磕磕绊绊的思路往下说。

娜塔莎清清楚楚地记得那时他是个什么样子,记得他颔下浅色的胡子,记得他灰色的小山羊皮手套,记得他方格的旅游帽,那顶帽子就像一个放发面团的橡皮口袋——她突然觉得要哭了。

“对,这就对了。”赫列诺夫望着晨雾,无动于衷地拖长声音说。

“再睡会儿吧,爸爸。每样事情我都记得……”

他笨拙地喝了一口水,摸摸脸,又躺倒在枕头上。院子里传来公鸡富于韵律的甜美鸣声。

第二天约摸十一点钟,沃尔夫敲响了赫列诺夫的门。屋里盘子叮叮当当一阵猛响,又传出娜塔莎的笑声。不一会儿,她出来到了门厅,小心地从身后关上了房门。

“我好高兴——爸爸今天好多了。”

她穿着一件白色的短上衣,一条米色裙子,后摆两边有两排纽扣。她细长的眼睛里闪着快乐的光。

“真糟糕,折腾了一夜,”她很快地说道,“这会儿他彻底凉下来了,体温正常了。他甚至坚持起床下地。刚刚给他洗过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