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体怪物的生活情景(第2/4页)

不过,为了把这些事情作一番称得上彻底的解释,也许我应该说一些更早的往事。除非成年人的感情污染了孩提时的感情,我想我能保证还记得一件隐隐反感的事情。因为先天连体,我们从开始就面对面躺着,连着的地方就是我们共有的肚脐眼。我们出生的最初几年里,我那位连体兄弟的硬鼻子和湿嘴唇老是蹭着我的脸。这样的接触很烦人,自然而然的反应就是各自的头尽可能往后仰,脸尽可能错开。我们的连体处非常灵活,这就允许我们或多或少地换着侧侧身。开始学步时,我们就是这样侧着身蹒跚而行,这样的姿势看上去想必比实际情形更紧张,使我们看上去就像一对喝醉了的小矮人,互相搀扶着走路。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们睡觉时一直重新回到胎儿时的姿势。可是这么睡会引起身体上的不适,老把我们弄醒,这时我们总会赶快把脸再扭开,越看越觉得讨厌,不禁双双嚎啕大哭。

我坚持认为,三四岁时,我们的身体就隐隐开始厌烦连在一起的别扭状况了,只不过我们的意识里还没有怀疑这是一种不正常的现象。在我们对这种别扭现象能够有个理性认识之前,生理上的本能已经发现了对付的办法,所以我们对此几乎不予理会。我们的一举一动变得非常默契,共同的行动和各自的行动达到了高度的协调。共同的动力激发出共同的行为模式,于是形成了一种天衣无缝的均匀的灰色背景,在这种背景之下,各自想干什么,不管是他还是我,都会顺势而为,比常人更清楚,更准确。这种背景模式本身悖于常理,我们反倒觉得正常,所以它从来不误事,不管是两人共同的步调,还是其中一个的突发奇想。

我现在说的仅仅是我们童年的情况,那时候我们人还小,相互之间如有冲突,也不足以消耗我们来之不易的体力。在以后的岁月里,我经常后悔,我们本该在离开童年阶段后就死去,要么做手术分离。在那个人生之初的阶段,始终存在着一种节奏,宛如远远响在我们神经系统里的丛林战鼓一般,我们的行动规则就由这种节奏来调节。举个例子,如果我们中的一个正要俯身去采一朵漂亮的雏菊,恰在此刻,另一位正好要伸手去摘一颗成熟的无花果,谁能成功,取决于谁的动作正好和我们固有的共同节奏在当时的爆发点相一致,结果便是那个没有踩在点上的动作,经过一阵非常短暂的舞蹈般的抖动,被活活扯了回去,融化到另一个已经完成的动作荡开的涟漪中。我说“荡开的涟漪”,是因为没采到的花似乎阴魂不散,还在正要摘果子的手指中间抖动。

有时一连好几个星期,甚至好几个月,那种指引鼓点更多地响在劳埃德一边,不在我一边,然后接下来一段时间,我又占据波峰优势。不过我记得童年时代不曾有过任何由此引起的不快,那时不论谁的动作成功或是失败,我俩都没有得意或怨恨之感。

不过在我体内的什么地方,肯定有一些敏感的细胞在纳闷,怎么老有一股奇怪的力量突然间扯着我离开我想去拿的东西,拽着我朝向别的东西。那些东西我分明不想要,却强行进入了我的意愿领域;意愿并没有自觉地去接近,伸出触须包住想要的东西。于是我仔细观察某一个偶然来看我和劳埃德的小孩,我记得自己当时在思考一个问题的两方面:第一,如果是单体状态,有没有可能比我们的双体状态更占优势;第二,是不是别的孩子都是单体的。我现在想起来了,那时经常困惑我的问题都是双面的:劳埃德大脑活动的细流有没有可能渗透到我的头脑中,两方面问题的其中之一是不是他想到的。

贪婪的外公亚罕决定把我们展出来赚钱,参观者真是络绎不绝,其中不乏热心的下作之徒,非要听听我们互相说话。那些人头脑简单,非要用耳朵来证实眼睛所见。我们的亲戚们逼着我们满足这样的要求,他们不理解这样的要求令我们多么苦恼。我们本可以以怕见生人为借口推脱,不过事实上我们的确从来没有互相说过话,甚至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也不曾说过。偶尔有点交流,也只是不连贯地简单哼哼几声,示意要做什么或别做什么,就连这情形也很少有(比如,一个刚刚伤了腿,要扎上绷带,另一个想下河涉水),再说这也很难算得上对话。我们无言地进行简单的基本交流:落叶漂流在我们共同的血脉之河上。简单些的思想能互相传递,在我们之间旅行;丰富一些的思想就各自闷在心里,但即使闷在心里也会发生奇怪的现象。所以我据此猜测,劳埃德尽管性子比较平和,其实困扰着我的现实新情况也同样困扰着他。他长大后把那些困扰大多都忘记了,我却一点都没有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