菠菜(第2/4页)

接下来,彼得被叫到黑板前,要他写出一首应该默记的诗的第一行。他写道:

…… uzkoyu mezhoy

Porosshey kashkoyu…… ili bedoy……

(……在一片杂草丛生的窄地边

长满了三叶草……或者是疼痛……)

这时传来一声刺耳的尖叫,惊得彼得手中的粉笔掉下来。

“你在乱写什么呀?分明是lebedoy,为什么写成bedoy?那是菠菜——一种有黏性的野草。你的心思逛到哪里去了?回到你的座位上去!”

“喂,那是真的吗?”德米特里不失时机地低声问道。彼得假装没有听见。他全身发抖,无法控制。他的耳里不停地回响那句“左轮手枪、匕首,要么是重剑”的诗行,眼前不停地看见那幅尖刻讽刺他父亲的淡绿色漫画。绿色在一处溢出了轮廓线,另一地方却没有填满——印色时的一个疏忽。就在最近,在他骑车上学之前,就有了那种钢铁的噼啪声,鞋底的刮擦声……他父亲和那个剑术教练,双双穿着带衬里的护胸,头戴钢丝面具……一切早都看惯了——法国人的小舌音喊叫,rompez,battez!(1) 他父亲强劲的动作,金属片的晃动和叮当声……暂停了:喘息声和笑声,他从潮湿的粉色脸上摘下凸起的面具。

下课了。阿列克谢·马特维奇带走了那本杂志。彼得还坐在那里,脸色像粉笔那么苍白,把他的桌子盖掀起又放下。他的同学们,又恭敬又好奇地簇拥在他周围,逼他讲出详情。他什么都不知道,自己也想从大家劈头盖脑的问题中有所发现。他能理清的是有一位图曼斯基,国会议员,坏过他父亲的名誉,他父亲提出和他决斗。

又两节课拖过去了,这时到了午休时间,可以在院子里打雪仗。根本没有任何原因,彼得就把冻土块包在自己的雪球中,这是他从来没有做过的事。在接下来的一节课上,德语老师努斯鲍姆发火了,冲着休金(他这一天可是倒了霉了)。彼得觉得喉咙里一阵难受,便请假去了厕所——免得在人前流泪。洗手池边孤独地挂着一条毛巾,脏得不可思议,也黏得不可思议——倒不如说是一具毛巾的尸体,不知经过了多少双湿手的匆忙揉捏。彼得望着镜子中的自己,望了一两分钟——脸哭得都变了形,照照镜子是恢复过来的最好办法。

学校三点放学,他心想要不要三点之前就回家,不过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自制,自制是座右铭!教室里的风暴平息了。休金红着耳朵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不过非常平静,抱着胳膊坐了下来。

又过了一节课——然后放学铃响了。放学铃和前面几次下课铃不同,响得长一点,声音粗一点。北极服、短皮袄、带着御寒耳罩的裘皮帽,一个个飞快地滑了过去。彼得跑过院子,钻进隧道一般的院门,跳过学校大门上的鹰钩板。没有派来接他的汽车,他只好上了一辆出租雪橇。雪橇手瘦臀平背,略微斜身坐在低一点的车夫座位上,赶马前进的方式非常古怪:他总是假装从长靴裤腿里掏出马鞭来,或者手一抬,做个招呼人的手势,其实没有冲着任何人,这么一来,雪橇就往前猛冲一下,颠得彼得书包里的铅笔盒咔嗒咔嗒响。这一路走得又闷又难受,心里也越发着急。天空飘起大片的雪花,匆匆成形,形状不一,落在雪橇手脏兮兮的雪橇服上。

他家里,自从母亲和姐姐走了后,每天下午都静悄悄的。彼得上了坡度平缓的宽楼梯,楼梯的第二个转弯平台上放着一张孔雀绿的桌子,桌上摆着一个供客人放名片用的花瓶,花瓶上又摆着一尊维纳斯的仿制雕像。有一回他的几个表亲给这尊雕像穿上了一件长毛棉绒的衣服,戴上了一顶缀着假樱桃的帽子,从此以后这尊雕像就有点像普拉斯科维亚·斯捷潘诺夫娜,一个贫穷的寡妇,每个月的月初都要来拜访。彼得上了楼,喊他的家庭女教师的名字。可是谢尔登小姐有位客人来喝茶,是韦列坚尼科夫家的英语家庭女教师。谢尔登小姐打发彼得去准备第二天上午要上的功课,叮咛他别忘了先洗手,再喝牛奶。她的门关上了。彼得心情极度郁闷,像是闷在棉絮里一般透不过气来。他在育儿室里晃悠了一会儿,然后下到二楼,往父亲的书房里偷看。书房里悄无声息,令人难以忍受。忽然发出一声脆响——掉下一叶蔫了的菊花瓣。巨大的写字台上各种熟悉的物品不引人注意地闪着微光,摆放得整整齐齐,如同天体一般有条不紊:几张六英寸的照片、一颗大理石蛋、一个硕大的墨水瓶。

彼得走过书房,进了他母亲的起居室,在飘窗里站了好久,透过加长的窗扉往外观瞧。在这个地区,现在几乎是半夜了。淡紫色的球形灯周围雪花飞舞。下面可见雪橇黑沉沉的轮廓,载着弓背的乘客,在夜色中驶过。也许是凌晨时分了?雪橇驶过往往是在清晨,很早很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