嘴对嘴(第6/7页)

叶连娜·德米特里耶芙娜·加里纳是个风韵犹存的老演员,从里加来,在柏林的一家俄语剧院里担任全部剧目的女主角。演出八点半开始。伊利亚·鲍里谢维奇独自用过孤寂的晚餐后,突然看了一下手表,会心地笑笑,叫了一辆出租车去了剧院。

那个所谓的“剧院”其实就是一个大厅,用来讲演可以,不适合演戏。表演还没有开始,一张不正规的海报上,叶连娜斜倚在豹皮上,豹子是她的爱人为她猎杀的,这个爱人后来把她也杀了。俄语交谈声在寒冷的大厅里响起。伊利亚·鲍里谢维奇把他的手杖、圆顶高帽和大衣交给了一位穿一身黑衣的老太太,老太太给了他一个标着号码的衣帽牌,他接过来顺手滑进马甲口袋里,然后悠闲地搓着手环顾大厅。附近站着三个人:一个有点眼熟的年轻记者;另一个是年轻记者的夫人(棱角分明的瘦女人,戴副眼镜);还有一个陌生人,穿着华丽的西服,脸色灰白,留着一撮黑色的小胡子,长着一对绵羊般的漂亮眼睛,目光柔和,多毛的手腕上戴着一条金手链。

“可是为什么呢?这是为什么啊?”那个女士轻快地对他说,“你为什么把它发表出来呢?因为你知道……”

“事到如今,就不要再攻击那个不幸的人了,”说话人中的一位说道,声音是富有磁性的男中音,“是啊,他才能平庸,没什么希望,这我承认,不过我们也显然有理由……”

他放低声音又说了些什么,那位女士把眼镜咔哒一合,厉声反驳道:“不好意思,但是在我看来,如果你们只是因为他在经济上资助了你们就登他的作品的话……”

“Doucement, doucement。(7) 不要泄露我们编辑部的秘密。”

这时伊利亚·鲍里谢维奇遇上了那个年轻记者——也就是那个瘦女人的丈夫,记者愣了片刻,接着猛地哼了一声,晃着整个身子推着他妻子走开了。那瘦女人还在高声说着:“我并不在乎倒霉的伊利亚,我在乎的是做事的原则……”

“有时候做事只好牺牲原则。”衣着华丽、声音好听的公子哥冷冷说道。

不过伊利亚·鲍里谢维奇已经不再听了。他眼前飘起一团迷雾,东西隐约可见。他极度沮丧,还没有完全弄清这桩事情的可恶性质,但他又本能地试图逃避,尽可能远离那些可耻的、可恶的、令人无法容忍的事情。他先朝朦胧昏暗的地方移动,那边卖的座位也是朦胧昏暗的。但紧接着他突然转身,差点撞上了急匆匆朝他走来的尤夫拉茨基,然后往衣帽间走去。

他看见了那个黑衣老太太。七十九号衣帽间。就在下边。他急不可耐,行色匆匆,大衣的一只袖子刚穿上,另一只胳膊便挥向后面准备伸进衣袖。这时尤夫拉茨基赶上了他,身边还有另一个人,另一个——

“见见我们的主编吧。”尤夫拉茨基说。这时加拉托夫一转眼珠,不想让伊利亚·鲍里谢维奇清醒过来,便装着帮他穿衣的样子,不停地拨弄他的衣袖,嘴里飞快地说:“因诺肯季叶·鲍里谢维奇,你好吗?很高兴认识你。开心一刻啊。让我帮帮你吧。”

“看在上帝的分上,都到一边去吧,”伊利亚·鲍里谢维奇低声咕哝,扯着衣服,推开加拉托夫。“让开。恶心。我受不了。真恶心。”

“显然闹了误会。”加拉托夫飞快插话道。

“都到一边去!”伊利亚·鲍里谢维奇叫道,使劲挣脱身子,从柜台上一把抓起礼帽,冲了出去,边走边穿大衣。

他沿人行道大踏步走去,边走边前言不搭后语地嘀咕。后来他双手一摊:他忘了他的手杖!

他机械地继续往前走,不一会儿,脚下无声无息地绊了一下,他停住了脚步,好似钟表的发条停了一般。

等演出一开始,他就回去取手杖。现在必须等几分钟。

小汽车飞驰而过,有轨电车摇响铃铛,夜色清澈、干爽,灯火闪闪,多好看的装点。他缓缓朝剧院走去,心下思忖,人老了,孑然一身,没什么好光景了,人老了就得掏钱买快乐。他还心想,也许就在今晚或明天,加拉托夫无论如何会来解释,劝说,讲道理。他明白凡事都得宽容对待,否则“待续”就无从谈起。他也告诉自己,他要得到完全认可,只有等到死后了。于是他打起精神,把他最近得到的所有零碎赞誉收拾成小小一堆,然后缓缓来回踱步,踱了一会儿后,返回剧院去取他的手杖。


(1)  Artsybashev(1878—1927),俄国小说家,作品主要描写精神颓废者的生活,有些也反映了沙皇统治的黑暗。十月革命后流亡国外,死于华沙。

(2)  Arion,古希腊半传奇性诗人和乐师,据说他创作了庆祝酒神节时唱的赞美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