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林向导(第2/3页)

三 工作

这儿有我从拥挤的电车上观察到的各种工作。电车上总会遇到富有同情心的女士,把她靠窗的座位让给我——同时尽量不去仔细地观察我。

在一个十字路口,电车轨道旁的人行道被挖开了,四个工人正轮流用木槌敲打着一个铁桩。第一个工人刚敲罢,第二个已经准确快速地从上往下挥动起木槌。第二把木槌咔嚓砸下又升向空中时,第三把和第四把连续有节奏地砸下去。我听着他们不慌不忙的敲击声,宛如一架铁钟琴发出的四个重复音符。

一个头戴白帽的年轻面包师骑着三轮车一闪而过,身上落满面粉的小伙子颇有点天使模样。一辆货车叮叮当当驶过,车顶上架着箱子,里面装着一排排从各家酒馆里收来的翠光闪闪的空酒瓶。一棵又长又黑的松树神奇地被装进一辆马车里搬运。树是平放着的,树顶在轻轻抖动,沾满泥土的树根包在一块结实的粗麻布中,看上去如同一颗米黄色的大炸弹。一个邮差,已经把邮袋的口放在了一个钴蓝色邮箱的下方,又让邮袋扎牢邮箱的底部,只听一阵急速的刷刷声响,邮箱神秘地、悄悄地腾空了,邮差手一拍,合上了邮包的方嘴,这时邮包已经又满又沉。不过最好看的也许是动物的尸体,铬黄色,带着粉红色的斑点和错综复杂的纹路,被堆放在一辆卡车上。一个人穿着围裙,戴着有长护颈的皮兜帽,把每一具动物尸体甩到自己背上,弯起腰,扛着它穿过人行道,走进屠夫的红色店铺里。

四 伊甸园

每一座大城市都会有一个它自己在俗世的人造伊甸园。

如果说教堂对我们谈起了《新约》,那么动物园使我们想起了庄严亲切的《旧约》开头。唯一的不好之处就是这个人造伊甸园全在栅栏后面。不过说来也是,假如这个人造伊甸园没有被围起来,那么遇上的第一条澳洲野狗就会咬伤我。尽管如此,伊甸园还是伊甸园,只要人能复制出它就行。柏林动物园对面的那家大酒店就叫做伊甸园,也是很有道理的了。

冬天一到,热带动物就被藏起来了,我建议不妨去看看两栖动物、昆虫和鱼。大厅里灯光昏暗,玻璃橱窗后面的一排排展品倒是照得亮亮堂堂。看这些东西有点像尼摩船长(3) 透过潜水艇的观察孔细看起伏在亚特兰提斯(4) 废墟中间的海洋生物。玻璃后面,在明亮的凹槽处,透明的鱼儿摆动闪亮的鳍在水中遨游,海里的花儿在呼吸,一片沙地上躺着一颗有生命的深红色五角星。如此说来,这里就是那个著名的标志诞生的地方——在海洋的最底部,在沉没的亚特兰提斯的黑泥中——它经历了各种沧桑巨变,如今又闲逛在整惨了我们的各种时下乌托邦和其他虚妄无知的空想之中。

噢,别忘了去看那些正在吃东西的巨龟。这些笨重的、古老的角质炮塔,是从加拉帕戈斯群岛(5) 运来的。一个满是皱纹的扁平脑袋,两只完全没有用的爪子,以一种古老的谨慎方式缓慢地移动,从两百磅重的圆顶盖下面露出来。看它海绵状的厚舌,不知怎的令人想起一个发音不准的傻子胡言乱语时耷拉下来的舌头。那乌龟就这样拖着舌头,一头扎进一堆潮湿的蔬菜里,大口地咀嚼起又脏又乱的菜叶来。

不过它背上的那个圆顶——哈,那龟壳,长生不老的、久经打磨的龟壳,暗铜色,承载着壮观的悠悠岁月……

五 酒吧

“你这个向导当得太差劲,”我那位经常一起喝酒的朋友闷闷不乐地说,“谁稀罕乘电车去柏林水族馆啊?”

我们现在坐在一个酒吧里,它分为两部分,一部分很大,另一部分略小一点。前一部分的正中央摆着一张台球桌,角落里有几张桌子。一个吧台正对着门口,吧台后面的架子上摆着一瓶瓶酒。两扇窗户之间的墙上是杂色的报架,报纸杂志搭在上面,像悬挂着一面面纸旗。远在吧台尽头,有一条宽走道,穿过走道是一间狭小的屋子,里头一面镜子下有一张绿色的长沙发。镜子里映出一张椭圆形的桌子,铺着花格子的油布,摇摇晃晃地占据着沙发椅的前方。这个屋子是酒吧老板简陋小公寓的一部分。他的妻子在屋里,面容苍老,胸脯丰满,正给一个淡黄色头发的小孩喂汤。

“没意思,”我的朋友悲伤地打个哈欠重申道,“电车和乌龟有什么意思?无论如何,这里整个就是没意思。一座没意思的外国城市,生活开销还那么大,太……”

我们坐的地方离吧台很近,能非常清楚地看见长沙发、镜子,还有过道那边靠后一点的桌子。那女人在清理桌子。那小孩双肘支在桌子上,专心地翻看摆在无用的桌子把手上的插图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