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2/5页)

他笔直地站着,矜持地不对自己的独特行为予以解释。

少女刚才最后那近乎体贴的举动,挽回了他的全部自信。要使生活变得美满、充实多么容易,只需要一个微笑,一份无声的承认和不言而喻的肯定。他用一种倾心和感激的目光注视着那个少女挟了书娉婷地飘然离开书店,汇入门外灿烂阳光下的人群。他有几分伤感又生出几分幻想:如果给他机会如同那本晦涩的书终于被人读了进去,他将像一只孔雀那样旋转着开屏,把那身绚丽多彩的羽毛尽情展现在肯欣赏他的那个人面前。

这时,有人喊他去接电话。电话是马锐的老师打来的,请他立即到学校去一趟。

马林生与其说是忐忑不安不如说是怀着腻歪的心情冒着正午的骄阳赶到了学校。他不是第一次受到这种粗鲁的召唤。他很熟悉老师们打电话给他时使用的口气和措辞,这大都表明并非儿子出了人身事故,仅仅是冲撞了老师或是犯了什么小错。老师们想要通过家长使其就范,他在这些老师眼里无异于一辆招之即来的消防车。

他进学校大门时正是下午上课前,三五成群午睡初起没精打采的学生背着沉重的书包络绎不绝地从各胡同口拥出来向学校方向走。操场上空空荡荡,进校的学生都躲在楼的阴影下聊天、打闹。这是所破破烂烂的学校,所有建筑和操场上的体育设施都显了年久失修和使用过度的颓旧。篮球架上的球筐锈迹斑斑球网只剩下几缕;教学楼的玻璃自下而上都有缺损窗框也都油漆剥落露出木头的本色;只有操场旗杆上的国旗簇新完整,在弥漫着尘土的烈日下鲜艳无比。

黑魆魆的走廊里沿墙站满眉眼不清的孩子,尖声笑叫着,互相用身体挤来挤去,当他走过时,听到一群男孩子在他身后起哄。

年级办公室里阳光充沛,但桌椅大都陈旧不堪,式样五花八门,紧紧地拼凑在一起;墙也显得不干净,钉着乌七八糟的表格、宣传画和镶着镜框的各种奖状。

办公室的气氛就像公安局的预审室,七八个老师表情严厉地胡乱坐在自己桌前,几个女的鬓发凌乱如同刚进行过一场厮打,脸色在如此强烈的阳光下仍然显得灰暗。

可想而知这里曾经发生过一场什么样的混乱。

马锐单独坐在办公室的一角,脸像哭过,有些脏,看样子午饭他也没吃,又不知如何大叫大嚷地奋力反抗过,此刻显得疲惫委顿,眼睛仍然灼灼有神。

“你是马锐的家长?”一个未老先衰的眼神冷酷的中年男人向马林生走来,冷冰冰地询问。

马林生认识他,他是该校的教导主任,马林生跟他打过几次交道,但每次他都装作是跟马林生头一次见面。

“你儿子犯了一个非常严重的错误。”教导主任严肃地说,那样子就像个面对一桩骇人听闻的罪行的公诉人,毫不掩饰他作为一个正直的执法者的愤慨。

“刘老师,你来讲事情的经过吧。”他转身对一个胸部肥大的女老师说。

“让他自己说!”这位妇女由于一头疏于整理完全变形的电烫短发参差不齐地悬垂于脑前脑后显得有些邋遢。她显然是当事的一方,至今余怒未消,气咻咻地瞪着马锐。

马锐一声不响。

“你怎么不吭声了?你不是有理吗?”这位处于优势地位的中年妇女奚落着那个孩子,“刚才的凶劲儿到哪儿去了?有理应该理直气壮嘛。”

还是马锐的班主任,那个和马林生住街坊的李老师对马林生叙述了事情的发生经过。

今天上午的最后一节课是政治课,由这位过去一直是语文老师的刘女士讲课。对马锐这个年龄的孩子讲政治经济学、科学社会主义未免深奥了一些,因而政治课主要是进行简单的、是非鲜明的爱国主义教育。具体到讲课内容就是帝国主义侵华史、从本世纪初到共产党在全国夺取政权前中国人民所遭受的耻辱,一个又一个的不平等条约和一次又一次的大屠杀。这位刘老师大概属于声情并茂型的,为了使那些枯燥的日期、统计数字显得生动有趣,讲述中加入了相当多的渲染和议论。在抨击帝国主义狰狞嘴脸时她使用了“恬不知耻”这个成语,但她把“恬”字念成了“刮”——刮不知耻。其实这也没什么,每个人都有口误的可能,翻开《新华字典》的任何一页都有叫多数人不认识念不出来的生字,谁叫我们民族语汇丰富呢?况且这个字念错并不影响整个意思的表达,本来可以混过去的,大概这位自信的刘老师反复强调了这一有力的词组,结果……

说到这儿,这位李老师有些语焉不详了,大致可以猜出,坐在底下听讲的马锐举手了,纠正了老师的读音。他的方式无从体察,想必是彬彬有礼的,因为刘老师开始并没生气,只是叫他坐下有问题课下提,不要影响大家听讲。接着,也许是刘老师再一次使用了“刮不知耻”,可以肯定,不是有意挑衅,谁会坚持错误呢?完全也只能是无意识地脱口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