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2/6页)

他只好在桌前的那把藤椅上坐下,这是掩盖空虚的最佳姿态。

马锐在院里独自对墙打乒乓球,借助墙的回力一板接一板地抽球。从屋里看不到他,只能听见球鞋胶底在硬地上移动摩擦的吱呀声和小球打在青砖墙、球板上一声声类似坚果破裂的脆响。

难道他也没有朋友吗?这一声声有节奏的脆响令马林生既忧虑又安慰。

有时球落到地上,他可以看到儿子弯腰的身影在窗上一闪。

击打乒乓球的声音停止了,马锐满头大汗地跑进屋,端起柜上晾着的一杯凉开水一饮而尽,看了眼父亲,又跑了出去。

这一瞥使马林生感到一份温馨,心里那空落落的感觉抹去了一些。

窗外响起一个女孩子清亮的嗓音,“你怎么没出去玩呀?”

“没劲,出去玩有什么意思?”儿子闷声闷气地回答。乒乓球的击打声在两个孩子的问答声中仍继续有节奏地响着。

“星期天也不出去玩?”

“我这不是在玩嘛。”

他知道跟儿子说话的女孩儿是同院夏经平的女儿夏青。她和马锐是同学,好像还是班里的一个小头目。儿子和她的关系平时看上去很一般,有几次他带马锐出去,在街上或胡同遇见夏青,互相连招呼都不打,女孩子时而还朝马锐笑笑,马锐则总是一副视若无睹的表情。但有时在院里他们似乎见面还说说话。从前,小时候他们是很熟的。

“一个人打乒乓球有什么意思?我跟你一起打吧。”他们院外头的胡同里有两张水泥砌的乒乓球台,那是和他们胡同搞“军民共建”的驻军某连修的。

“你哪能跟我打?你哪是我的对手?”

“练练嘛。”

“不行,跟你打更没劲,净捡球了。”

“……”

“你怎么没出去呀?我看你爸你妈一早就出去了,你妈打扮得跟花蝴蝶似的。”

“他们去逛大街买东西,叫我去我没去。我不爱跟他们一起上街,我妈买东西那挑那磨蹭还不够烦的呢。”

“女人呗,你长大了没准儿也那样。”

“我才不会呢。”

马林生听到女孩儿清脆的笑声。他蓦地发现自己实际上在竖着耳朵听他们的谈话,不免有几分赧颜。这时天晴了,太阳破雾而出,一抹阳光越过鱼鳞般的房脊穿透窗户直射到他眼上,他眼前一亮,接着就无法正视那道耀眼的阳光了。窗里窗外同时明亮起来,瀑布般的阳光从院内那棵老枣树的浓荫中过筛般地纷纷扬扬洒下来,无声地坠落在地。两个孩子仍在窗外的阳光中说话儿,女孩子好像借给男孩子一本书看,他们在谈论那本书的印象。

“你觉得写得好吗?”女孩儿问。

“不好。”男孩儿傲慢地回答。

“哪点不好?”女孩子急急地问,显然这是本她喜爱的书。

“无聊!酸!像是一手绞着手绢一手拿着笔用牙咬着笔杆写出来的。”

“本来就是女的写的嘛。”

“所以说酸嘛,满纸香喷喷的——你现在开始用香水了?”

“没有没有,我像那种人吗?你闻闻我身上,有香水味儿吗?这本书我妈妈看过,她也觉得好,还哭了呢。”

“你也哭了吧?”

“没有,真的没有……不过看的时候也挺感动,眼圈红了,忍住了——你不觉得感动吗?”

“不觉得——有时觉得恶心。”

“写得多细腻呀有几段!一个那么纯洁的女孩子失去了一切她所希望的,全部的梦想化为泪水——你怎么会不感动?你们男的真是……读到这儿谁要不感动那他不是木头脑袋就是铁石心肠。”

“哟,哟,说着说着就不行了,你可别当着我面哭出来。”

“去去,谁要哭了,讨厌!”

马林生听到这里暗自窃笑。他有强烈的冲动想出去加入他们的谈话,弄清他们说的是哪本书作者是谁,评价书那是马林生的强项啊。但他克制住了。他毕竟不是那种喜欢表现自己炫耀自己的毛头小伙子,他是那种具有真才实学茶壶般肚大嘴小的老成持重者,真正的专家风韵。他继续听下去,脸浮长辈那种宽容、慈祥的微笑。

男孩儿带着郑重的口吻一本正经地教训、开导着天真幼稚的女孩儿。

“你想啊,真正的痛苦,那种深沉的感情能像这个酸姐们儿那样溢于言表……那成语是这四个字吧?”

“对,没错,溢于言表:充分地、毫不掩饰地外露于言谈话语之中——上星期周老师刚讲过。”

“我老是想把它念成溢表言行……溢于言表吗?不能!为什么说把痛苦深深地藏在心里?就连咱们,在日常生活中受了什么委屈也不愿说出来,让别人去议论,都是使劲儿掩饰,强颜欢笑。”

“那倒也是,说出来有什么用啊?只能让别人幸灾乐祸,最多是不值钱的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