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Value of Ugliness /审丑(第2/5页)

“哎哎哎,别往里进!”母亲喊冒了调。“赵斌!”赵斌是无定的爸。“还画呐,有人砸咱家锅来啦!”

在爸亮相前,无定已窜出厨房,想证明自己与这爷儿俩有份交情。

但老头一见他便隔着母亲扭住了他。“你是个学生,出口就骂我们孩子!”

无定看看母亲,嚷:“谁骂啦?我骂什么啦?”

“臭儿,说,他骂咱们什么啦?”

小臭的肋骨在一层薄皮下猛一动,运口气:“他骂我小臭儿!”

“你爷不也叫你那名儿?”无定的臂被老头掐得越发紧。“妈,我胳膊折啦!”

无定爸赶出来喊:“行行行,我们治他!”他顺手从卫生间拿出一块搓衣板,搁到墙根,对无定一甩下巴:“去,跪上去。脸朝墙。”无定跪到搓衣板上,倒也不觉十分受罪,上面的棱棱都被磨圆乎了,不知是被他跪的,还是被妈搓衣搓的。这时听母亲说:“拿着拿着!”他俩眼珠子斜得酸胀,见母亲正将一块冰糖塞进男孩爪儿似的黑手里。冰糖因充满杂质而通黄,像破陋屋檐垂下的肮脏冰挂。但那毕竟是冰糖,足有两指宽,巴掌厚。

门紧贴着爷儿俩的屁股合上了。爸在回他房间的路上顺手按按无定的头顶:“行啦,别跪出瞌睡来。”

“注意老头的脚了吗?”母亲问,她的讲话对象可以不在她视野里,听不听见,搭不搭调,随你便。“那叫大脚风!一双脚肿得两双脚大!”

“那是什么病?”无定问,将搓衣板搁回卫生间。

“反正是病,治不好。怪病,穷出来的,脏出来的。觉着咱们自个儿就够穷了,倒有比我穷得还狠的。无定,你好好给我洗个手,用药皂!你那手刚才被老头抓过。”无定洗手,母亲又说:“你刚听清了吧?那孩子没爹没妈。敢惹没爹没妈的?惹得他赖上你,你养活他吧!”

无定这时已回到阳台上。他见老头又开他的矿去了。小臭儿站得稍远,在吮冰糖,陶醉得呆木了。他从根到梢将糖棒抿一遍,再举它到眼前端详一番,看它是否在小下去。

“臭儿啊,赶明儿挣钱给谁花?”老头问。

“给爷爷。”男孩匆忙地答,不情愿从糖上分心。

“给不给爷爷买好吃的?”

“买!”

“那你的糖让不让爷爷尝一口?”

小臭儿立刻警觉了。但思考一小刻,他伸着胳膊,尽膀子长度将冰糖递向老头,脚却将整个身体留在原地。老头半躬身,朝孙子靠近几步。小臭儿虽然仍举着冰糖,但身子往后缩一截。老头低躬的身体和前伸的嘴使无定想起那类尊严都老没了的老狗。

老头闭了眼,张开嘴,大声地“啊呜”一下,却连糖的毫毛也没去碰。小臭儿怔一怔,马上笑得格格的。是那样松心的笑,意外自己安然度过了预期的大难。

那之后,无定到山西插队落户,种了近十年高粱红薯。大学恢复高考,父亲又开始教书,他逃回来,赖在家,补营养,补觉,补考大学的课。他离开家的日子里,还算年轻力壮的母亲没一点道理地去世了。连父亲都弄不清究竟。是垃圾老头用垃圾车将她从豆腐摊子前的长队里拖回的。老头说她精精神神和人挤着就倒下了。

“你妈总也不认得我,我总认得你妈。她给了我们小臭儿一大块冰糖!”老头两只脚你绊我我绊你地在垃圾箱与他的车之间来回忙。“小臭儿当兵去啦!”他很炫耀,脸上皱纹乱七八糟。

一天无定在阳台上见父亲傍着垃圾箱与老头嘀咕什么。老头站着,半躬背,稍屈膝盖。其实所有穷到老、劳碌到老的人都有这副身姿,但谁也不会像他这样恒固地把持了它,符号化了它。无定支起耳根,听见些话碴儿。

“……都脱光?”

“……谁也不认识您。挣的钱跟收垃圾能比吗……”

“……撒尿的家伙也不让遮上?”

父亲挺抱歉地笑了。晚饭时,巧巧来了。巧巧那时还是甜甜的巧巧,绝不是几年后凶神恶煞的妻子、孩子妈、管家婆。巧巧是巧巧,绝不是后来这个上床碰碰她,她就会叫“你少糟蹋我”的悍女人。

“爸,推垃圾的大爷最后答应了吗?”

“他不干。”父亲答道,同时惊讶儿子怎么会清楚他的勾当。

“您给他多少钱?”

“一小时十块,学校定的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