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进香(第7/15页)

我们沿着山径一路往下走,不久之后,就从阳光普照的旷野走进一条阴冷狭长的山谷。看来,没多久前,这座山谷还是一条河流的河床。谷底四处散布着褐色的碎石,两旁的峭壁带着黑斑,依旧遗留着潮水冲刷的痕迹。仔细一瞧,我们才发现散布在河床上的东西,并不是碎石或灰色的沙砾,而是一堆堆陈年积雪——土壤的颜色和质地全都被遮盖住了。山谷的一边,长长的一纵队进香客不断移动,不断延伸。远处,香客们正穿过结冰的河床,远远看去,就像一个个小黑点,中间夹杂着三两件色彩鲜艳的衣裳,在满布碎石的积雪上不断蠕动着。这边是一座山,那边是一道山谷和一条河流:这儿的地形就这么简单,这么容易理解。人们习惯用自己的世界(一个比较小比较容易掌握的世界)的尺度,衡量这儿的山脉。当你发现,一纵队进香客进入山中,越变越小,很快就消失在表面看来很小的一个空间里,你就会开始领悟,喜马拉雅山脉究竟有多么高耸辽阔。

这座山谷变成了印度的象征。我们骑马沿着山路前进。然而,在草木不生的阴暗山谷中的褐色的积雪上,却赫然出现一群来自平原、握着手杖徒步行走的香客(手杖是在帕哈尔甘镇向路旁的小贩买来的)。这支零零落落的队伍,走到山谷尽头,跟另一纵队香客会合在一起。整支队伍穿过积雪的河床,朝遥远的目标前进,最后消失在灰褐色的群山中,与大自然融为一体。神确实存在!那一群群朝圣回来的香客,通过他们脸上的表情和嘴里的呼喊声,传达出这个令人欣慰的讯息。但愿我能够分享他们的喜悦。但愿,在旅途尽头,我也会像他们一样快乐。

不过,在整个朝圣旅程中,甚至在克什米尔逗留的这段日子里,我确实感觉到一种莫名的喜悦:那是置身山中,尤其是喜马拉雅山中,特有的一种喜悦。感觉上,我跟周遭的群山声息相通,心灵契合。我喜欢在心中念诵它们的名字。印度、喜马拉雅山脉——对我来说,它们是一体的。小时候,在外祖母家里,我常在墙上悬挂的一幅幅五彩缤纷的宗教图画中,看到这些山脉:一座座白雪皑皑的圆锥形山峰,矗立在冰蓝色的天空下。它们已经成为我想象中的印度的一部分。那个时候,居住在距离这座我从小就熟悉、显得十分亲切真实的山脉十分遥远的特立尼达,如果有人告诉我,有一天,我会漫步行走在这些山中,我肯定会以为他在开玩笑。长大后,我知道那些图片并不真实,它们传达的讯息并不是我所需要的。但内心深处——内心那个至今还保存着一颗赤子之心的角落,这些图片透露的真理,依旧深深吸引着我,依旧有实现的可能。祖母家的那些图片,以及后来我在印度市场和路边书摊看到的那些脏兮兮的沾满灰尘的图片,给我带来一种可望而不可即的感觉。而今,我就是带着这种感觉,仰望喜马拉雅群山。置身这座大山中,只是暂时拥有它——只是加深你内心中那份可望而不可即的感觉。拒斥千头蛇施纳格的传说并不难,但这个传说毕竟存在——因为这个传说,舍施纳格湖仿佛变成了我的。我拥有它,但以前曾经丧失它,而今,不久之后我又得再度离开它。把喜马拉雅山脉(不知多少前辈勘探过的喜马拉雅山脉)看成一个象征——印度的、失落象征,难道这只是一种荒诞不经的想法?瞧,在酷热的平原上,印度人带着向往的眼光,回头眺望喜马拉雅山脉。如今,他们只能经由朝圣之旅、传说和图片,回归到这座山中。

行行复行行,进香队伍走到阳光普照、冰雪消融的山谷尽头时,一幅小时候看过的图画活生生展现在我眼前:一个苦行僧,身上只披着一件豹皮衣,打赤脚行走在喜马拉雅山的积雪上,仿佛即将看到他一路追寻的神。他手里握着一根三叉戟,就像握着一支长矛,叉尖上系着一幅三角旗,宛如纱巾一般飘荡在风中。他独自一个行走在山路上。看来,他来这儿朝圣好多次了。这位苦行僧是个年轻小伙子,长得十分英俊——英俊得令人不安。他的肌肤被太阳晒得黑黝黝的,浑身涂抹着白灰。他那一头金黄发丝披在肩上,早已被太阳晒得火红。这使得他那俊秀的外形看起来更加不自然,更加诡异:完美的五官、浑圆的头颅、矫健的四肢、轻盈而充满自信的步伐、走路时不停颤动的腹部和背部肌肉。进香团出发前几天,我在斯利那加城中见过他。那时,他正坐在一株法国梧桐下歇息,公然暴露他那软绵绵的生殖器。那副模样看起来像个浪人或游民,抑或头一次进城的山胞。他把白灰涂抹在他那赤条条的躯体上,固然显示他对肉身的漠视,但也给他那俊美的容貌增添几分邪恶的神采。而今,他却将他那高贵的气质和情操,赋予每一个进香客——他追寻的目标就是他们共同追寻的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