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火案(第7/9页)

案子审得很快,上午才过了一半。男孩心里想着,他们该回家了,兴许该到地里干活了,因为其他佃户早就开始种地了,他们家已经晚了很多。可是父亲并没有急着上车,而是从车后走了过去,只是挥手示意让哥哥跟过来。他穿过马路,来到对面的铁匠铺,紧跟在父亲的身后,后来又走到父亲身前。那顶破旧的帽子下是一张冷峻而平静的脸。他冲着父亲轻声絮叨起来:“不要给他十蒲式耳的玉米。他连一蒲式耳的玉米也别想得到。我们———”父亲低头瞥了他一眼,那张脸异常平静,两道灰色的眉毛在冰冷的眼睛上方纠结着,说话的声音是那么悦耳、柔和:

“你真是这样想的吗?好了,不管怎样,到十月份的时候再说吧。”

修理一下骡车也没有花太多的时间,只不过是换一两根车条,紧一紧轮胎而已。紧完轮胎后,骡车被赶到杂货店后面的水塘里,停在那儿,骡子不时把鼻子伸入水里,男孩拿着缰绳无所事事地坐在车上。他抬头朝土坡看去,看着那条漆黑小道通往铁匠铺,那儿传来了叮叮当当的铁锤声。父亲坐在一个立着的树墩子上,样子很轻松,一会儿说着话,一会儿听着什么。男孩把湿淋淋的骡车从水塘里拉出来,停到了铁匠铺的门口,父亲仍然坐在那儿。

“把车停到阴凉的地方去,把骡子拴在那儿。”父亲吩咐他。他照着做了,然后就回来了。父亲和铁匠还有一个人蹲着身子,正在屋里说着话,说着什么庄稼和牲口的事。男孩也蹲到那儿,闻到了一股氨臭味,那地上散落着锈蚀了的马蹄铁片。他听父亲不紧不慢地讲着那长长的以前的故事。那个时候哥哥还没有出生,父亲还是个职业马贩子。铁匠铺的另一面墙上贴着一张破烂的海报,那是马戏团去年表演时贴上去的。他走到海报前,那上面画着一匹匹枣红色的骏马,还有演员身穿薄纱和紧身衣摆出了惊人的造型和高空盘旋的姿势,浓妆重彩的喜剧演员正抛着媚眼。他默默无语、如醉如痴地凝视着,这会儿父亲来到他的身边,对他说:“该吃饭了。”

不过,不是回家吃饭。他倚着临街的墙,蹲在哥哥的身旁。父亲从杂货店里走出来,从纸袋子里拿出一块奶酪,用小折刀小心翼翼地分成三份,然后又从纸袋子里拿出了饼干。三个人蹲在门廊外,慢慢地吃着,没有说话。他们随后又进了杂货铺,用铁皮做的长柄勺喝了几口温水,水里散发着杉木桶和山毛榉的青涩味儿。喝完后,他们仍然没有往回赶。这一次,他们来到了马场,那儿有一道高高的围栏,围栏边站着或坐着一些人,一匹又一匹的马从围栏中牵出来,人们先让这些马遛一遛、跑一跑,然后骑着马在马路上来来回回跑上几圈。买马卖马的交易就这样缓慢地进行着,太阳开始西下。他们——他们父子三人一边看着,一边听着。哥哥带着一双浑浊的双眼,不管走到哪儿都要慢慢地嚼着烟叶。父亲时不时地对某些牲口说长道短,但都是自言自语。

他们回到家时,太阳已经下山了。他们就着灯光吃了晚饭。饭后,男孩坐到门前的台阶上,看着浓浓的夜色笼罩了下来,听着夜鹰的啼声和青蛙的叫声。这会儿,他听到了母亲的声音:“艾伯纳!不能这么做!不能啊!哦,上帝啊。哦,上帝啊。艾伯纳!”他站了起来,转过身,通过大门看到屋内的灯换了。一截点着了的蜡烛插在桌子上的瓶颈上。父亲仍然戴着那顶帽子,穿着那件外套,看起来正儿八经的,又有点滑稽可笑,好像故意打扮成这样就是为了一本正经地干什么龌龊的坏事。父亲把油灯里剩下的煤油全都倒进了五加仑的煤油桶里。母亲一直使劲拉着父亲的胳膊,父亲只好换另一只手提灯,然后用力把她甩开。那动作并不粗暴,也不凶狠,但母亲撞到了墙上,挥动双手才稳住了身子没有摔倒。她张口结舌地站在那儿,脸上透着绝望与灰心的神色,跟刚才说话时的语气一模一样。父亲看见了站在门口的男孩。

“你去一下大车棚,把那桶给骡车用的润滑油提过来。”他对男孩说。男孩站在那儿没动。这会儿他开口说话了。

“什么——”男孩大喊,“你打算———”

“去把那桶润滑油拿来,”父亲说,“快去。”

这时,男孩才动身离开。他从屋子里出来后,直奔马厩而去。看来父亲的老毛病又犯了,他的血脉又一次肆意偾张了;这古老的血脉可不是他自己选定的,那可是身不由己从祖上承续下来的;这血脉世世代代奔涌了很多年,眼下又在他的身上奔涌了起来——谁知道那是怎么传来的?到底是什么样的愤懑、野蛮和贪欲造就了这个血脉?我要一直跑下去,他心里想着。我就这样跑下去,一直跑下去,永远不回头了,再也不用看他的脸色了。可是我不能那样啊。我不能啊!眼下他手里提着生了锈的油桶,一路跑进了屋子,桶里的油哗哗哗地晃荡着。他听到母亲在隔壁房间里哭泣的声音。男孩把油桶递给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