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袭面包店(第2/6页)

我们时而读啤酒罐上的印字,时而反复看钟,时而觑一眼电冰箱的门,时而翻一下昨天的晚报,时而用明信片边缘将散落在桌面上的甜饼屑收在一起。时间像被吞进鱼腹中的秤砣一样黑暗而又沉重。

“肚子饿到这步田地可是头一遭。”妻子说,“这是不是跟结婚有什么关系?”

我说不知道,或许有关系,或许没有也未可知。

妻子再次去厨房严格搜查食物的残渣断片。这时间里我又从小艇上探起身俯视海底火山的顶。环绕小艇的海水是那样的透明,以至把我的心弄得十分凄惶不安,就像心窝深处活活生出一个空洞,一个既无出口又无入口的纯粹的空洞。这种无可名状的体内失落感——实实在在的不实在感——有点恍若登临尖形高塔顶端时所感到的近乎麻痹的恐怖。空腹居然同登高的恐怖有相通之处,可谓一大新的发现。

想到以往一度有过的同样体验也正是在这种时候。那时我也同样像现在这般饥不可耐。那是——

“抢面包店的时候,”我不由脱口而出。

“抢面包店?怎么回事?”妻子赶紧发问。

于是,我开始了对面包事件的回忆。

“很久很久以前抢过一次面包店。”我对妻子解释道,“既不是很大的面包店,又不是有名的面包店,味道既不十分可口,又并非难以下咽,不过是一家随处可见的普普通通的街头小店,位于商店街的正中,店很小,一个老伯一个人烤一个人卖。上午烤好的面包卖完后,接着就关门了。”

“何苦非挑那么一家不起眼的面包店去抢呢?”妻子问。

“没有必要抢大型面包店嘛!我们所要的无非是满足我们肚皮需要那么些数量的面包,又不是要去抢钱。我们只是袭击者,而不是强盗。”

“我们!”妻子问,“我们指谁?”

“那时我有搭档来着。”我加以说明,“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我们两人都一贫如洗,甚至刷牙粉都买不起,吃的当然是有上顿没下顿。因此当时我们为弄到食物着实干了不少愚蠢透顶的事,抢面包店就是其中一件……”

“我可是不好明白。”妻子说着,目不转睛地盯住我的脸,那眼神竟同搜寻黎明天幕中光色淡然的星斗无异。“为什么偏干那种勾当?干嘛不去做工?只消稍微打点零工,买面包那几个钱不就挣出来了?怎么想都是这样来得方便,同什么抢面包店相比。”

“人家懒得做什么工嘛!”我说,“这点实在再明白不过。”

“可你眼下不是在好端端地做工吗?”妻子道。

我点下头,呷了一口啤酒,抬起手腕,用其内侧擦了擦眼皮。几听落肚的啤酒正招来睡意,那睡意犹如柔和的稀泥渗进我的意识之中,而同空腹相持不下。

“时代不同,空气不同,人的想法也随之不同。”我说,“不过,差不多也该睡了吧?两人都得起早咧。”

“半点也不困,再说很想听你讲抢面包的事儿。”妻子坚持道。

“没什么好听的。”我说,“至少不像你所期待的那么有趣,又没什么时髦的演技。”

“抢成功了?”

事既至此,我只好扯下另一听啤酒的易拉环。妻子这人的性格,无论听什么,一旦听个开头,就非听到末尾不可。

“可以说成功,也可以说不成功。”我说,“总之我们算是把面包心满意足地弄到手了,但作为抢劫却不能成立。因为,在我们即将下手抢之前,店主人把面包送给了我们。”

“白给?”

“白给倒不是,这也正是一两句话说不清的地方。”我摇了摇头,“面包店主人是个古典音乐的狂热爱好者,那时店里正巧在放瓦格纳的序曲集。他跟我们讨价还价,说只要我们老老实实地把那张唱片一直听完,就允许我们只管把面包拿个够。我便和同伴就此商量,并且得出这样的结论:光是听听音乐倒也未尝不可。因为这算不得纯粹意义上的劳动,而且又无损任何人的自尊心。这么着,我们就把菜刀和小刀塞进宽底旅行包里,坐在椅子上同店主人一起听了《汤豪舍》和《漂泊的荷兰人》的序曲。”

“就那么得的面包?”

“是的。我们把店里的一堆面包收进旅行包拿回,一连吃了四五天。”说着,我又呷了一口啤酒。睡意如同海底地震掀起的无声波涛一般缓缓摇晃着我的小艇。

“当然我们是达到了预期目的,把面包弄到手了。”我继续道,“不过这无论如何也称不上所谓犯罪,不过是一种交换。就是说,我们听瓦格纳,作为报偿而得到面包。即使从法律角度分析也类似一种交易。”

“可是听瓦格纳算不得劳动。”妻子说。

“不错。”我说,“要是当时店主人叫我们刷碟洗碗或擦窗玻璃,我们肯定断然拒绝,干脆一抢了之。但店主人没有那样要求,而仅仅希望我们听瓦格纳的唱片集。结果使得我和同伴一时间狼狈不堪。不用说,我们根本就没想到会冒出一个什么瓦格纳,那简直就是套在我们头上的紧箍咒。如今想来,当初悔不该听他那个什么提案,而索性按预定方针用刀子吓昏那个家伙把面包一举抢走完事。那样一来,就该没有任何问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