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踪的不仅仅是象(第3/3页)

《象的失踪》——标题本身便突兀不凡。因为,若是猫失踪倒也罢了,毕竟猫是到处乱窜的小动物。而象是公认的庞然大物,且行动迟缓,步履蹒跚,何况又是从“镇上的象舍中失踪”的。无独有偶,“失踪的不仅仅是大象,一直照料大象的男饲养员也一同无影无踪”!

无论从哪一点来看,象都是最不应该也最不容易失踪的动物。然而它消失了。也就是说,最不该消失的东西消失了,而且消失得利利索索,任何寻找它的努力都是徒劳。那么,为什么消失的偏偏是最不该消失的大象呢?或者说,作者为什么偏偏把消失的对象设定为大象呢?

让我们看一下小说中象的特征:

太大。大得不能把它杀掉,“杀一头大象太容易暴露目标。”

太老。老得叫人担心,“真怕它马上瘫倒在地上断气。”

太费钱。“所需管理费、食物费太多。”

太无人气。动物园关闭的时候,别的动物都有地方接受,唯独它剩了下来。

现代社会追求“简洁性”(シンプルさ),而象大而无当,与“简洁性”无缘;现代社会追求“功能性”(機能性),而象“举步维艰”,与“功能性”无关;现代社会追求“谐调性”(統一性),而象形单影只,遭人冷落,与谐调性背道而驰。一句话,象成不了商品。“而在这急功近利(便宜的な)的世界上,成不了商品的因素几乎不具有任何意义。”于是象失踪了,消失了。也就是说,这个追求“功能性”(即经济效益)和“谐调性”的“急功近利”的社会,具有一种“迫使象消失的力量”——“一种压制可能扰乱功能性和谐调性的过剩的异质之物的力量”(和田敦彦语)。

尤为耐人寻味的是,当“我”就这点、就象的失踪与搜寻向一位“没有发现任何不可以对她抱有好感的理由”的女士加以传达和解释的时候,对方竟全然不能理解——“我”寻求理解的努力彻底受挫,象的失踪真相及其失踪的原因在这个急功近利的社会上成了无法传达无法理解的东西!“我”成了社会和他人无法接受的另类!而当“我”也变得世俗即“变得急功近利”之后,我迅速取得了成功,“为更多的人所接受”。不久,“报纸几乎不再有大象的报道。人们对于自己镇上曾拥有一头大象这点似乎都已忘得一干二净”——这是一个多么正常而又反常的、甚至可怕的社会啊!

常识告诉我们,大象是草食动物,极少主动加害于人或其他动物。性情温和,神态安详,安分守己而又富于协同行动的团队精神。可以说是平和、宽容、含蓄、隐忍的象征。恐怕惟其如此才引起了作者的兴趣。村上在这篇小说中通过主人公之口明确说道:“大象这种动物身上有一种拨动我心弦的东西,很早以前就有这个感觉,原因我倒不清楚。”其实,早在处女作《且听风吟》中,村上便把象同“解脱了的自己”联系在一起——“到那时,大象将会重返平原,而我将用更为美妙的语言描述这个世界。”在这个意义上,大象代表着一个美妙、温馨、地老天荒的世界,是人类精神家园的象征。而村上在1985年写的这个短篇中则断定“大象和饲养员彻底失踪,再不可能返回这里”,这意味着什么呢?无非意味着象所象征的温馨平和的精神家园很可能永远消失。而消失与寻觅,无疑是村上文学一个基本主题。2001年9月作者在以《远游的房间》为题致中国读者的信中明确写道:“我的小说想要诉说的,可以在某种程度上简单概括一下。那便是:任何人一生当中都在寻找一个宝贵的东西,但能够找到的人并不多。即使幸运地找到了,实际找到的东西也已受到致命的损毁。尽管如此,我们仍然继续寻找不止。因为若不这样做,生之意义本身便不复存在。”可以说,《象的失踪》同样表现了村上“想要诉说”的主题,从中不难窥见作者对“高度发达的资本主义社会”的敏锐洞察力和他对人、人类的生存窘境的根本认识,而这一切都巧妙地影射在象及象与人的关系中。村上在此提醒人们:失踪的不仅仅是象!

2008年4月29日于窥海斋

时青岛春和景明花满长街

[附白]值此新版付梓之际,依责任编辑沈维藩先生的建议,新写了这篇“个序”代替原来的“总序”,旨在为深度阅读进一步提供若干背景资料,介绍较新的有关见解,也谈了译者个人一点点肤浅的思考。欢迎读者朋友继续不吝赐教,来信请寄:266071青岛市香港东路23号中国海洋大学外国语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