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第2/5页)

“60多了呀,乖乖!看上去顶多30来岁,啧啧,怎么活的?”小伙子为柴田香代的年龄吃惊。“我妈妈才50,头发都白完了,哪还敢象她似的穿花衣裳在电视里唱。”

石川说,菜穗子本身长得就漂亮,电视上一大半是化妆的结果。

正说着,电视里柴田香代忽然不见了,代之的是一片雪花与杂音。

“出日本到公海啦!”

小伙子高兴地拍了一下巴掌,蹿上去关了电视,大概是离家近了,脸上映出兴奋的光。石川的心也腾腾的。出日本了——尽管她不知茫茫海上这条疆域线是怎么划的,但她是迈出了領门了,第二次踏着太平洋的波涛奔向那个令人思念又令人心碎的中国东北平原,奔向那条牵人魂魄又充满杀机与仇恨的诺敏河。

舷窗外一片漆黑,没有月亮也没有星光,是一团凝固静止的黑。从隆隆的轮机震动和微微的摇晃中,石川感到了船进行的速度,飞快。

石川老太太在儿子孙树国的陪伴下,辗转来到了黑龙江省随凌镇。

下了由哈尔滨租来的出租汽车,踩着飘落后又冻结的雪粒,老太太蹒跚地踏上镇国营旅社的台阶。“您老走好哇!”因为给的是对换券,小司机格外客气,一路上挺有耐心地介绍沿途的古迹传说,把车子开得又稳又快,一直开到旅馆大门口。石川感动得不住地夸:“中国司机人情味浓,态度好,有教养。”临了,给了三盒日本“七星”,让在回去的路上提精神。司机鸡啄米似地弯腰,嘴里“Thank you”个没完。孙树国挺看不起他,不就几张外汇三包烟嘛,丢人现眼!

随凌镇旅社头一回来外国人,虽说头几天外事部门已经打来电话,说有个普通的日本妇女来寻旧,刘经理还是做了精心布置,腾出了最好的套间。

石川老太太的到来引得全体职工都出来观看。刘经理亲自将老太太引到带套间的卧室,指着屋里的沙发床和铺着印,有老虎图案浴巾的单人沙发说:“住这儿,愈老看行啊不?”

老太太里里外外转了一圈儿,说:“没想到,随凌镇现在会有这么好的房子,那时候啊,关东军的面粉仓库是这儿最高最大的建筑,十几里以外,老远老远都见得着。”

“关东军是什么军?”刘经理身后提着两个暖水瓶的服务员问。

“就是鬼……”刘经理觉着有点不合时宜,将后半截话迅速咽下去,瞪了服务员一眼,又见老太太正趴着窗户朝下头瞅,才回过头小声对那丫头说:“鬼子军队。”

“哟嗬,干嘛不敢大声说呀,侵略就是侵略,甭掖着瞒着,您说是吧?”服务员脸转向孙树国,孙树国忙说是。

“小声点儿,姑奶奶!”刘经理用手打了一下服务员的胳膊,“现在不是讲友好嘛,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到什么时候说什么话。镇上的头儿说了,日本人,有钱,高兴了扔咱们万儿八千的就是一大笔,要是能搞个中外合资,你我给记头功!这老太太交给你了,好好侍候着,把人家惹翻儿了扣你两月奖金。”

“俺知——道——”

服务员拉着长声儿答应着,把壶放在茶几上。

“我住哪儿?”孙树国问刘经理。

刘经理好象这才看见这个披了一件旧军用棉大衣的黑脸汉子,他扬扬脑袋说:“住一楼大间吧。”

孙树国拎着包推开住室的门,烟臭、汗臭、屁臭、脚臭裹着浓烈的高粱酒味朝他袭来,差点将他熏个跟头。硬着头皮寻到自己的铺位——紧挨着门口的一张小窄床,床板上垫着一层稻草,薄薄地铺了一床褥子,枕巾、被头已经寻不出本色儿,黑油油又亮又硬。床单底摆不止一次地充当过鞋刷角色,黑而皱,还散落着点点跳蚤屎。一问同屋几位,有来趸黄豆的,有来推销童装的,有卖调和面十三香的,有收购虎骨豹鞭麂子皮的……刘经理许是把他当成了外国老太太雇的中国跟包,挺好笑,想想也没说明的必要,就势倚了那条肮脏的被子闭了眼。想喝水,在屋里转了俩圈儿也没找普壶,在值班室寻到一位正吃包子的服务员,问有没有暖壶,对方说这玩艺儿有日子没预备啦。问为什么,女人咬了一大口包子馅扫了他一眼,“非得说吗?”

他没吭声。

“都让你们这帮爷们儿当夜壶啦!”女人使劲把包子往下一咽,“进出不知,上下不分,住店的净这货。”

里间传出女人们哈哈的笑,敢情服务员都挤在里头打毛衣呢。

孙树国说,“楼上怎么给壶?”

“楼上?”女人从饭盒里又拿出一个冒着热气儿的包子,“那俩壶是经理打家僉来的,你还跟人家外国人比咋的?”

“外国人喝水,中国人也得喝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