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第3/5页)

李养顺认为山本的这几句话讲得挺有水平,有经济学家的味道,其码道出了一种他感觉到而又说不出的感觉,使他明白了为什么在秋叶原包烧卖比在朝阳门废铁堆里打包要累得多。山本这小子不能小看,他在这儿干几年再回去啃几年马克思的资本论没准能进社会科学院。有理论,有实践,准比老在电视上讲政治经济学的老师强,那个老师,举例子翻过来调过去,老是三捆丝一只羊,没劲!

终归是皮子的薄厚解决不了,李养顺被调去专干摆果料、装盒的最后一道工序。

日本食品色的重要程度远远超过了味和香。

单说装烧卖的印有福字的红纸盒就够精巧的,图案烫金凸出,极富立体感。正面贴一张透明塑料纸,里面挺精神地站着两排10个烧卖,每个烧卖14个褶,微张的小嘴上交叉摆放着鲜红的樱桃,嫩绿的豌豆……正是由于这打扮,才招得顾客掏腰包的,要是凭内容,实在没什么特色。李养顺敢大言不惭地宣称,秋叶原的烧卖远不及他老婆包的水平,哪一天他要让这里的头儿们上他家尝尝,不给梦莲个技术课长才怪哩。

话吹出去没三天,中华料理部部长就领来个长着一双母狗眼的小低个儿,整个儿一副在他妈肚子里没长熟就钻出来的模样,说是日暮里做烧卖的高手,特意请来给大家做示范表演。“母狗眼”直起直落地鞠了个躬,用日本话寒暄谦虚了一阵子就开始操做,先将面团在案上灵敏地揉来揉去,那面竟有了灵气儿一般一下一下闪出亮亮的光来。一团白光在其手里急剧变幻,使人眼花缭乱,眨眼间见“母狗眼”小指一翘,刷刷刷,手心里飞出一个个园滚滚的小面团来。面团等距离相排,到成一串,尚未等人们回过眼神来,“母狗眼”抡着杆杖一路小跑已将面团杆开,部长一称,不多不少,30克。“母狗眼”面露得意之色,越发使出浑身解数,做出些新颖奇特的举止来。他将馅托在眉际,摸出一个骨质小板,用那板弹出一团团馅子,杏花飞雨般,点点落下。两只小爪一通抓挠,掌下立即变出一朵朵开着白花的烧卖。在“母狗眼”用飞快的速度包完40个烧卖,用不可同日而语的目光扫视在场的老少爷们儿的时候,部长报出时间“1分42秒”。“母狗眼”急说:“慢了慢了,本来1分30秒就可以完成的,都是在行家面前有些紧张之缘故。”部长将40个生烧卖包了,用彩带扎牢,使机器打出朵花儿来,送给“母狗眼”,权当酬谢。“母狗眼”将塑料盒高高举过头顶,不住致谢。看架势,象这辈子没吃过烧卖,一家老小断了炊烟,全指望这40个烧麦救命呢。

部长带头鼓掌。李养顺和山本没鼓,谁都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果然,部长递招儿了,先夸了半天“母狗眼”的准确迅速,又说了一通工作责任心和以公司为家荣辱共存的屁话,最后才点出烧卖组的人上班精力不够集中,纪律松散在公司已成为让总经理注意的问题。又说谁要过悠哉悠哉的舒服日子便不要来日本,更不要来秋叶原,日本这块土地有限,这儿不养大爷!

大家都憋气窝火,太不象话了,这不是找上门来寒碜人嘛,还话里有话,变着法儿地骂中国人,什么“悠哉悠哉”,什么“土地有限”,太擦面子了。李头将山本抓过来,问是不是他的馊主意,山本一口否认,说他决没参与这回示范表演,上头对他也不满意,说他领导无方。这回让日暮里这小子来,实际就是给他敲缸沿呢。大伙一想,也是。又觉着山本两头落埋怨挺可怜的。

下了班,山本说请李养顺和李头去喝酒,还说他认识神保町书店街“北京亭”饭铺的老板江映田。江老板跟他挺哥们儿,两口子都是北京人,敝得一口漂亮京腔,烧得一手地道山东菜。前门大街鲜鱼口有名的鲁菜饭庄大丰园便是江映田祖父江福麟的老板。大丰园不但名菜地道,小吃也拿手,尤其以烩饼最为人称道:鸡鸭汤作底,小火微焖,端上来汤鲜面清,饼软而筋,上边漂着几颗绿豌豆苗儿,看上去美而清雅,吃起来入滋入味,连梅兰芳也为这儿的烩饼吸引,成了这里的常客。大丰园近百年来几易其主,各式大菜都保留下来了,唯独小小的烩饼却再没人做得出。不承想,江氏的子孙在日本承接了这手绝活儿,仍做得出梅兰芳爱吃的烩饼。所以,真正记得大丰园江氏烩饼的老北京,要想尝到几十年前的老味儿,只有出国。

李养顺不想去什么“北京亭”,他下了班向来都是卡着钟点往家跑,怕梦莲担心。这些日子,梦莲的感情似乎变得十分脆弱,动不动就掉眼泪。想家了?好象也不。一天到晚老怕他和孩子们出事。“资本主义国家,咱们不摸底,时刻得长个心眼儿,别让人家涮了……过马路留神车……别跟不:认识的人搭话……别惹街上那些娘们儿……”李养顺一一答应。那天他跟梦莲上街,一个精胳膊露腿的女人塞给他一张纸片,上头印着女人的下半身,缕花透明的三角裤衩隐隐遮住神秘之处,使他不敢正视又脸热心跳地想看个明白。裤衩下面写着“OL女子大生,每小时一万二”。他跟老婆坐在地铁的凳子上研究了半天,从纸片背后的路线图猜出可能是指哪个有女招待的深夜酒吧。老婆更悬了一层心,原来她的男人在外头随时有被“OL”拉去的危险。回来跟卫红一说,女儿一乐,说什么OL,是Afbeiter,德文,勤工俭学,打零工。梦莲说打零干嘛要穿三角裤衩卖大腿?还论钟点儿地卖。女儿说这儿的女人没那么些老妈妈论,什么处女不处女的,压根儿不讲究。一个女孩儿,念完大学要还是处女简直不可想象。梦莲觉着女儿念了几天外文班有了很大变化,和她的距离越拉越远,由此又产生一种即将失去孩子的恐怖,闹得在被桥町床屋(理发馆)当学徒的儿子压根不想回家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