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坟(第12/13页)

我问他,你是谁?红坎肩说是集团副总裁。

我想说些“有奶便是娘”之类的语言,念及舜铨“勿弄傲慢轻侮之色”、“不可慢待讥讽”的嘱咐,终是忍下了。

七回到家里,小院静悄悄的,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我,急奔小屋,见屋门大敞,被褥零乱,不见舜铨,只那束菖蒲还在罐中寂寞地开放着。我又折向花厅,屋里只有大舅爷在用抹布擦拭隔扇。他见了我说,姑老爷今天下午突然大出血,已经送到医院去了,丽英和青青守在那里……没等他说完我就朝外跑,在大门口他追上我说,任何人都得有这一天,迟早的事,真有什么,姑爸爸可得想开点儿,您这么一乱,丽英母女们就更没了主意。大舅爷还说了许多,我已听不进。

急匆匆赶到病房,舜铨情况已稍有缓和,蜡黄的脸上遍布着胶布和进进出出的管子,斜立在床头的蓝色氧气瓶有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坚硬与冰冷,连串的气泡,滴滴的血浆,这一切告诉我,床上的舜铨暂时还没有从生命的行列中退出。丽英的脸是苍白的,一双眼巳哭得发肿,在舜铨抢救时她肯定有过呼天抢地的大恸。青青坐在床头,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父亲,父亲病情的急剧发展毕竟来得太突然,小孩子第一次感到了生命的残酷与不可捉摸,那双与她母亲极为相像的眼里充满了恐怖和不知所措。

丽英三言两语讲了怎么回事,又讲多亏福根开出的三万元支票,在这样的时候,李家亲戚能帮上一把,这恩情是一辈子也忘不了的。

舜铨睁了一下眼睛,眼神散乱而茫然,竟没有认出站在病床边的我。青青伏下身去使劲儿叫爸,我说不要打扰他了,让他静静地歌着吧。青青说万一他要去了呢,我说去了就去了,给他一个轻松,一个无牵无挂的松心。青青说,可是我爸不能去,李家表舅还托我爸写字呢。我说人都这样了还写什么字。青青说反正我爸不能走。丽英不愿意我们再说下去,厉声制止青青。青青说,姑爸爸也不是外人,我二舅说了,爸爸写不了字让姑爸爸写也行,只要写出“宫廷驻颜口服液”几个字,下面标上咱们家原来那长长的姓氏,后头是舜铨题还是舜铭题都一样。我说既然舜铨与舜铭都一样,那么青青题也可以。青青说,我的名字太现代,不古老,都赖我姥姥,本来按辈排我排到“衍”字,我姥姥不认那账,非管我叫青青,现在吃亏在眼前了吧……

我感到了事情的复杂,把青青拽到走廊里,让她如实交代。在青青有一搭没一搭的讲述中,我终于搞清了下午的事:吃热汤面那天福根给青青“买糖”的信封,在福根离去的当晚被打开,并非是想象中的百元钞票而是一张印字的白纸,八千元的数字豁然填在醒目之处,几个人都是头一次见识支票的,其激动程度可想而知。那晚,我与舜餘在小屋里谈论李的冒认亲戚时,丽英和舅爷们正在花厅里商量支票的处理办法。二舅爷说,人家说了,是给青青买糖的,这钱的所有权当属于青青,可以让她妈妈代为保存,留待以后上大学用,姑老爷、姑爸爸那边就甭打招呼了,权当是孩子的私房钱。第二天去“全聚德”吃饭,离家之前福根向丽英说出让舜铨为他们的产品题字的想法,丽英们才明白,八千元并非单纯“买糖”之资,尚有他用。但钱已到手如肉吃进嘴里,岂肯轻易吐出。再者,写字者是她的丈夫,这个主多少还作得,便一口应承下来。今日下午趁我去黄花山,便备好笔墨至舜铨病榻前,让他题写“宫廷驻颜口服液”。舜铨不写,给丽英以训斥,丽英便哭,说钱巳收了花了。舜铨听了这番话盛怒难抑,一手掀翻了炕桌,浓浓的墨汁濡染了一炕。舜铨说他清白磊落一生,谨守范围一世,今病且殆矣之时,怎可做这不明不白、欺上瞒下之事,这字他就是死也一字不写。言毕拊胸剧咯,血往上浦,艳血由鼻口喷浦而出……

没等青青讲完,我已泪如雨下,转身进门,奔至舜铨床边,攥紧了他那只剩下皮包着骨头的手,我的老哥哥啊一舜餘的生命得到了暂时的延缓,可以支起床铺坐几分钟了。福根也常来看他,每次来都带鲜花,不惟送舜铨,还送医生和护士,所以自舜铨住进医院以后,病房里和医护办公室里永远是鲜花盛开。总裁已非昔日装扮,而是西装革履,考究人时,头发一丝不乱,派头撑得很足。在他的主持下,舜铨被安排进高干病房,享受着特级护理。谁都知道,这里住着成志集团总裁的亲戚,他乘坐的那辆“奔驰”也为医院所熟悉,只要那辆车一进大门,就有人来通报舜铨,您的大款亲戚又来啦!舜铨对福根很客气,二人相对,照旧谈笑风生,这使我对舜铨凛然起敬,惟其有看透人生的眼力,才会对人采取这么宽容通俗的态度,这是我所不及的。舜铨跟我一样,从未呼过总裁为福根,所不同的是我将他称为老李,舜餘将他称李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