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也萧萧(第9/10页)

有孩子在牵我的手,是个面庞清丽的女孩,她叫我姨姥姥,用手帕为我擦泪。我想,这该是舜镅的外孙女了。孩子臂上的黑纱似乎有着太重的压力,使她越发显得单薄痩弱。孩子后面站着她的母亲,就是对我说她第一次见到母亲娘家人的那个女人,女人说她的母亲病是病得久,死却并没受什么苦,昨晚睡下便没有醒来,在梦中跨越了生死界线,这不是谁都能修来的福分。我说是的。这期间,女孩子为她的姥姥去添香,女孩与女人的脸有着遗传的近似,女人的脸与床上老妇人的脸也有着遗传的近似。所以,我从女孩的脸上寻到了当年被我忽略掉的美貌,那是一种恬静端庄的美,是对男人不容置疑的征服。也正因为如此,二格格竟改变了沈家后代的命运,使他们与他们的父亲走上了截然不同的两条路。

院里荡起渺渺的烟,那烟由窗户飘进,缓缓向灵床漫去,床前环绕的白色菊花因烟的浸入而变得模糊不清,那花大概是来自黄土岗的花店,是她的儿子上午执意去买来的吧。墙上有照片,一双俊美的男女互相依偎着,背后的布景已经发黑发暗,看不清所以然,恰如这段门第悬殊的婚姻背后所衬托的阴影。

我望着墙上这帧发黄的照片听着沈继祖的诉说,诉说他父亲和他母亲的故事。远处传来电报大楼悠悠的钟声,钟声将时光带得极远,极远……

溯始追源,一切当归咎于我的大爷,父亲的亲兄长。那年夏天,大爷领回家一个风流倜傥的年轻军官,那军官除英俊之外便是儒雅,星眸皓齿,美如冠玉,咔咔晌的皮靴震得金家的方砖地直打颤,也惊动了各屋的女人。美军官的到来在金家女眷中引起骚动,爱美之心人皆有之,那日大约除了二娘以外,金家无论上下大小,包括年逾古稀的秃太太和尚在蹒跚学步的二格格都以各种理由从偏院花厅前走过了一遍,以获得“不期而遇”的可能,一瞻美男子之风采。与美军官最为接近的是刘妈,她曾三次进去续水。提着水壶出来的刘妈来到二娘屋里向子,手指跟嫩葱儿似的,那腕白亮绵软,细腻得如同羊脂玉,声音也轻柔脆亮,戏里头的俊小生赵云、吕布什么的跟他比,也只有落荒而逃的份儿……刘妈所说的也就是这些,她的视觉只敢停留在来客的腕部及一双手上,至于赛过吕布、赵云,都是她的想象。二娘说,老天爷生出这样的东西除了扰乱这个世界,没别的意图,谁碰上谁遭劫。

父亲气得在房内摔茶碗,说他大哥不该把这伤风败俗的尤物引进家来,出乖露丑于众子弟前。其实父亲也是耗子扛枪,窝里横横罢了,他哪里有勇气跟他的大哥去对阵,那时候的大爷,是身后带马弁、出门坐汽车的要人,而拜的父亲则什么也不是,空有个过期的将军头衔,皇上也退了位,没人认账。父亲不敢出面干涉的另一个原因是来者的势头。美军官叫田桂卿,民国第十七混战旅旅长兼京汉线护路司令。田桂卿原是唱小旦的,河南人,韶秀伶俐,性尤慧黯,被袁世凯看中,收为贴身仆从,昼夜不离左右。袁世凯虽有一妻九妾,惟独田桂卿有不能替代的用途,宠爱之余委以军权,成为左臂,乃袁世凯第一心腹之人。袁的右臂就是与我们家一墙之隔的沈致善了。—左一右,主外主内,是袁世凯须臾不可离的人物。后来这个田桂卿因三十万两银子被人收买,一夜之间变心,转而与讨伐袁世凯的人坐在一条竟子上,成为袁世凯的眼中钉肉中刺。袁世凯四面通缉田桂卿,指明如抓到田,即就地正法,足见痛恨之深。其时,田桂卿的小儿子正在沈家寄养,沈致善还算义气,将田家儿子更名沈瑞方,充作自己儿子抚养。田桂卿一去不回头,再无音信。沈致善后继乏人,巴不得田桂卿永不再来,遂把个沈瑞方当做亲生一般。沈瑞方继承了他父亲的貌美,也继承了沈致善的精明,初时也还从小角门过来跟金家的孩子们玩耍,久之,便读懂了金家人眼中的内容,知道了笑容背后向下俯视的不屑与探秘式的好奇,渐渐地,再不来了,一门心思读书,跟着养父做生意。我大爷去世时,那孩子还代替沈家来吊唁过。那时沈致善也巳作古,沈瑞方已是沈家几处买卖房产的主人,是一个精明年少的东家了。

沈瑞方怎么和二格格搞到一起去的,没人说得清楚,以刘妈的话说是招了那个小角门的祸,但据沈继祖说,他父母的相识还是在大爷的葬礼上。那时高中毕业的二格格正在家中闲置,日子过得百无聊赖,此时美貌小生沈瑞方的出现,自然是—石击起千层浪了。于是,一段古老又落于俗套的爱情故事在时光的复印机上又被复印了一遍。两家后园原本是为政治而连的通道却意外地承担了月老的角色,成为感情传递的方便之门。两人由热恋发展到了谈婚论嫁。当沈家托人来求聘时金家人简直目瞪口呆了。父亲前脚将媒人送出门去,后脚便关了街门,顺手抄起顶门杠直冲后院。二娘听了这个消息也把脑袋往墙上撞,说没想到她的女儿找了个相公的儿子做女婿,还是个经商的,这让她以后在金家怎么做人……大家庭最厉害的传统就是不许荒腔走板,一旦不合板眼规矩就要施家法予以纠正,以挽回面子。那日二格格除挨了一顿臭揍以外便是在祖宗牌位前被罚跪三日,在此当中,父亲则紧锣密鼓,托人为二格格物色婆家。婆家尚无下文,二格格却跑了,从小角门径直奔了沈家,投向了相公的儿子、商人沈瑞方的怀抱。父亲让舜祺去追,舜錤开了大街门照直向东,又被父亲呵斥回来。父亲说,I从哪儿跑的给我从哪儿去追,这样丢人现眼的事还用劳神走正^门吗!舜錤就又朝后园跑,从角门进了沈家。父亲如一只发怒3了的狮子,在角门前徘徊,一刻也停不下来。刘妈见了害怕,丨说老爷上屋里等去吧,喝口茶,也得容舜錤有个劝说的工夫啊。父亲不听,仍在门前转。一会儿,舜祺回来了,还没张口,父亲便问,见着那个不要脸的东西啦?舜錤点点头,父亲问,她怎么说?舜镇说舜镅执意要嫁,父亲何日答应她,她何日回家。父亲听了吼道:给我把这门锁了,只要她敢从前门迈进金家门坎儿一步,我就打折她的腿!父亲这样宣告无疑将二格格置于了死地。后门进不得,前门腿要折,她只有一条道走到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