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任何事物都有光明面(第4/5页)

“叔父事后吐了。能吐的东西胃里没有了,就吐胃液。胃液也没有了,就吐空气。因此受到周围士兵嘲笑,骂他是窝囊废,被上级军官用军靴狠狠踢在肚子上踢飞。谁也不同情。结果,他一共砍了三次俘虏脑袋。为了练习 ,要一直砍到习惯 为止。那就像是作为士兵的通过仪式。说是通过体验这种残忍场面才能成为合格士兵。可是叔父一开始就不可能成为合格士兵,天生就不是那块料。他是为悠扬弹奏肖邦和德彪西而出生的,不是为砍人头而出生的人。”

“哪里会有为砍人头而出生的人?”

政彦再次摇头。“那种事我不知道。但是,能够习惯于 砍人头的人应该不在少数。人是能习惯许多事物的。尤其被置于接近极限状态之下,说不定意外轻松地习以为常。”

“如果那种行为被赋予意义和正当性的话。”

“不错。”政彦说,“而且大部分行为都会被赋予相应的意义和正当性。老实说,我也没有自信。一旦被投入军队那样的暴力性系统之中,又被上级军官下达命令,哪怕再讲不通的命令、再无人性的命令,我恐怕都没坚强到明确说NO的程度。”

我反躬自省。假如处在同一状况,我会如何行动呢?继而,倏然想起在宫城县海滨小镇共度一夜的那个不可思议的女子——性行为当中递给我一条睡袍带,要我狠狠勒她脖子的年轻女子。想必我不会忘记抓在双手的那条毛巾质地带子的触感。

“继彦叔父没能违抗上级军官的命令。”政彦说,“叔父不具有足够的勇气和能力。但后来他能够磨快剃刀自行了断生命来给自己一个交待。在那个意义上,我认为叔父决不是懦弱的人。对于叔父,自绝性命是恢复人性的唯一方式。”

“继彦的死,给了正在维也纳留学的你的父亲一个巨大打击。”

“不言而喻。”政彦说。

“听说你父亲维也纳时代卷入政治事件而被遣返日本——这一事件同弟弟的自杀有什么关联吗?”

政彦抱起双臂,神情肃然。“究竟如何不清楚,毕竟父亲对维也纳事件只字未提。”

“听说和你父亲恋爱的姑娘是抵抗组织的成员,由于这层关系而参与暗杀未遂事件……”

“啊,我听得的情况是,父亲的恋爱对象是在维也纳一所大学上学的奥地利姑娘,两人甚至有了婚约。暗杀事件暴露后,她被捕关进毛特豪森集中营,估计在那里没了性命。我的父亲也被盖世太保逮住,一九三九年初作为‘不受欢迎的外国人’强制遣返日本。当然这也不是从父亲口中直接听得的,而是从亲戚那里听到的,有相当大的可信性。”

“你父亲所以对事件绝口不提,是因为被哪里下了缄口令?”

“呃,这怕也是有的吧!父亲被驱逐出境时,应该被日德当局双方严厉警告一句也不可说出那一事件。想必那是保住一条性命的重要条件。而父亲本身也好像不愿意谈那一事件。正因如此,即使战争结束后没人封口了,也还是守口如瓶。”

政彦在此略一停顿,而后继续下去。

“不过,父亲所以参加维也纳反纳粹地下抵抗组织,继彦叔父的自杀很可能成为一个动机。慕尼黑会议使战争得以暂时避免,但柏林和东京的轴心由此强化,世界越来越驶往危险方向。必须让那种潮流在哪里刹住——父亲理应怀有这样的坚定信念。父亲是个把自由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的人,同法西斯和军国主义格格不入。弟弟的死对他毫无疑问具有重大意味,我想。”

“更多的不知道?”

“我父亲这个人不向他人谈自己的人生。不接受报刊采访,也没就自己写过只言片语。莫如说是一边用扫帚小心翼翼消除自己留在地面的足迹一边向后行走的人。”

我说:“你父亲从维也纳返回日本后没发表任何作品,彻底保持沉默,直到战争结束。”

“啊,父亲保持沉默八年之久,从一九三九年到一九四七年。那期间好像尽可能远离画坛那样的地方。一来他本来就不喜欢那样的地方,二来很多画家兴高采烈画歌颂战争的‘国策画’也不合父亲心意。所幸家境富裕,没必要担忧生计。战争期间没被抓去当兵也值得庆幸。但不管怎样,战后混乱告一段落后再次现身画坛的时候,雨田具彦已经摇身一变,成了地地道道的日本画画家。以前的画风彻底抛弃一尽,掌握了全新的画法。”

“往下成了传说。”

“说的对,往下成了传说。”说着,政彦做了个用手轻轻拂去头上什么的动作。就好像传说如棉絮一样飘浮在那里干扰了正常呼吸。

我说:“不过听起来,觉得维也纳留学时代的经历对你父亲日后人生似乎投下很大的阴影,无论那是怎样性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