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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结婚时我常常毫无意义地端详这张睡脸。并且暗想,只要这个人这般安然熟睡,就意味着我平安无事享受着呵护。

然而曾几何时,我不再这么做了。是何时开始的呢?大概是那次因为给孩子取名,我跟丈夫的母亲发生了争执。丈夫的母亲加入了宗教团体,从那里“请”回一个名字。忘记那是什么名字了,但总之我可无意“请”那种玩意儿。为此我头一次和婆婆争吵。是相当激烈的争吵。可是丈夫不发一言。他不站在哪一边,只是一个劲地在一旁劝架。

我猜大概就是在那次,我失去了享受丈夫呵护的真实感。是的,丈夫没有保护我。我大感愤慨。对丈夫甚至比对婆婆还愤慨。这当然是以前的事了,我和婆婆事后很快就重归于好。儿子的名字由我自己取。跟丈夫也很快和好如初。

但我猜想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不知不觉地,我不再端详丈夫的睡颜了。

我一动不动站在那里,凝视他的睡脸。一只赤裸的脚以奇妙的角度从被子一侧伸出来。简直让人以为是别人的脚。大脚硬邦邦的。嘴巴半张着,下唇松松垮垮垂向下方,鼻翼不时像忽然想起来似的猛然一颤。眼睛下面的黑痣大得异样,显得猥琐。眼睛闭得也有些缺乏风度。眼睑松弛,望去像个退色的肉盖子。睡得简直像个傻瓜,我心想。睡得简直像个傻瓜。这人睡觉时脸怎么这样难看?不管怎么说都太过分了。从前可不是这样。刚结婚那阵子,这张脸显得更加神气。同样是熟睡,睡容也没像这般邋遢。

我试着回忆丈夫从前的睡颜是什么模样。但怎么努力也想不起来,只能想起那张睡脸绝非这般邋遢。或许这仅仅是我的一厢情愿。或许他从前也是这样一副睡容。或许只是我的移情作用。若是我的母亲,她一定会这么说。你这个人,结婚后还钟情于对方,至多也就两三年。这是她的口头禅。

但我明白并非如此。不错,丈夫是变得丑陋了。脸庞失去了张力。这大概就是所谓上年纪。丈夫上了年纪,并且倦容历历。生活磨蚀了他。从今以后,他无疑将变得更加丑陋。

我喟然长叹。一声深而重的叹息。丈夫自然纹丝不动。他不会因为一声叹息从睡梦中醒来。

我走出卧房,返回起居室。继续喝白兰地,看书。然而心有所忧。我放下书,走向孩子的卧室。打开门,借着走廊的灯光凝望片刻孩子的睡颜。孩子面容光洁,正在熟睡。当然与丈夫很不一样。他还是个孩子。肌肤光滑柔润,全无猥琐之处。他身上有尚未受到玷污和伤害的宝贵东西。

然而某种东西触动了我的神经。还是头一次在孩子身上有这种感受。孩子身上到底有什么东西触动了我的神经?我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再次抱起双臂。我当然爱儿子。打心底爱。然而那里的确有什么东西,此时此刻令我心烦意乱。

我摇摇头。

我闭了一会儿眼睛,再度睁眼注视孩子的睡颜。于是明白是什么令我心烦意乱。儿子与父亲的睡颜一个模样。而且那张脸与婆婆的脸一模一样。血统中的顽固、自我满足——我厌恶丈夫家族中那种类似傲慢的东西。的确,丈夫待我很好。既温柔,又细心体贴。从不拈花惹草,始终热心工作。为人认真诚恳,对谁都真诚以待,和蔼可亲。我的朋友众口一词,说这么好的人哪儿都找不到。我也觉得他无懈可击。但就是这无懈可击屡屡令我心神焦躁。在这“无懈可击”里,似乎有一种不容想象力介入其中的、异样的拘谨之处。

而且此刻,儿子酣然安睡,脸上正浮出相同的表情。

我再次摇头。一连猛摇好几下。这孩子长大以后,只怕不会理解我的心情,就像丈夫现在几乎毫不理解我的心情一样。

我无疑疼爱儿子,但预感到恐怕有朝一日,自己将无法如此真诚地疼爱这个儿子。这不该是为人母者的念头。世上的母亲大概都不会生出这样的念头。但我心里明白,我只怕会在某一刻忽然变得轻蔑这孩子。望着这孩子的睡容,这一点就像洪水疾速退去露出地面般明晰。

这念头令我悲哀。我关上孩子房间的门,关掉走廊的灯。然后坐在起居室的沙发上打开书。可是读了几页又合上了。我看看钟。马上就要三点了。

我开始琢磨,自打睡不着觉以来,今天是第几天了?第一次彻夜不眠是上上周的周二。那就是说今天是第十七天。十七天之间,我不曾合眼。十七个白天,十七个黑夜。好长好长的时间。如今我甚至想不起睡眠这玩意儿是怎么一回事。

我试着闭上眼睛,唤起睡眠的感觉。然而那里只有清醒的黑暗。清醒的黑暗——这让我想起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