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娃在猫身体里面(第2/5页)

然而,每次这样的回顾总是因某种由未知带来的惊恐而结束,她的思绪绕遍家里的大小角落之后,每每面临恐惧。这时,挣扎就开始了,这是面对三大无情敌人的战斗。她无法摆脱头脑里的恐惧——永远也无法摆脱。她必须忍受这种卡在她嗓子眼儿里的恐惧。这一切都是因为她住在这栋古屋里,一个人睡在这远离尘世的角落。

她的思绪总是这样漫游在潮湿黑暗的小过道里,把旧照片上布满蜘蛛网的尘土一点点抖落。尘土从上方飘落下来,从她祖祖辈辈腐朽的骨骸上飘落下来,令人不得安宁,心生恐惧。每次她都会想起那个“孩子”,想象着他梦游一般,在院子里的青草之下,柑橘树旁,嘴里噙着一撮湿土。她仿佛看见他在黄土之下用指甲和牙齿挖掘,想逃离啃噬着他脊背的寒冷,寻觅通往院子的小小地道,人们正是顺着这条地道把他和好多蜗牛埋在了一起。冬天里,她常能听见他在哭泣,那哭声小小的,沾着泥,被雨水浸透。她能完完整整地想象出他的模样,就像人们五年前把他丢进那个浸满水的坑里的模样。她无法想象这个孩子已经腐烂了,恰恰相反,漂在那黏稠的水里应当是件挺美妙的事情,就如同一场没有去处的旅行。有时她又像是看见他还活着,活在惊恐之中,因为孤零零被埋在这样一个阴冷的院子里而心生恐惧。她当初是反对把他埋在那里、埋在那柑橘树下的,离家太近了。她害怕他,她知道,在那些无法入睡的长夜里,那个孩子什么都猜得到,他会顺着宽宽的走廊回来,请她去陪伴他,请她重新去保护他,告诉她虫子正在啃食他的香堇菜的根。他也会回来请求她,就像他活着的时候一样让他睡在她的身旁。她一想到和这孩子已经阴阳相隔他还要回到自己身旁便怕得不行,一想到这孩子的一双小手攥得紧紧的,为的是要焐热手心里的小冰块,而自己却要抢走它们,她就心生无名的恐惧。在看见那孩子变身为水泥块,就像一尊恐惧的雕像躺在烂泥中之后,她一直在想,能不能让人把他弄远一点儿,免得自己夜间老想起他,可人们还是把他安顿在了那里。他不受任何打扰,穿着破破烂烂的衣裳,用蚯蚓掘过的土滋养着自己的血液。而她却不得不忍受着,看着他从深深的黑暗中回来,因为只要她睡不着觉,总是无可变更地想起那个“孩子”,而那孩子一定会从他那一小块土壤中呼喊着她,让她帮自己一把,从那荒唐的死亡中逃出来。

可现在,在这无时无空的新生活里,她平静了许多。她知道,在她的世界之外,一切都还会按照从前的节奏运转,她的房间还会沉浸在拂晓的晨曦中,她的东西,她的家具,她那十三本心爱的书,还会在原来的地方。在她空空荡荡的床上,她身体的气味占据了她作为完完整整的女人的空间,而此刻,这气味开始消散。可“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呢?她这样一个美貌的女子,血液里充满小虫子,整夜整夜地受着恐惧的折磨,怎么能一下子就摆脱无休无止的噩梦,摆脱失眠,在此刻进入一个新奇、陌生、再也没有空间概念的世界呢?她想起来了。那天晚上——她穿越的那晚——天气比平常要冷,她一个人待在家里,忍受着失眠的折磨。没有人打搅那一晚的静寂,花园里升腾起一股令人恐惧的气息。汗水从她身体里冒出来,仿佛她血管里的血液在小虫子的压迫下流淌出来。她希望街上有人走过,有人发出喊叫声,把那静止的气氛打破。她希望大自然中有什么东西能动弹一下,希望地球能再一次围绕太阳转起来。但一切都是徒劳,就连那些钻进她耳朵下、枕头里睡着的蠢男人也一个都没有醒来。她也一动不动。墙壁散发出新鲜涂料的强烈气味,这气味浓浓的、重重的,她不是用鼻子闻到的,而是用胃感觉到的。桌子上,唯一的座钟用它那象征死亡的装置打破着沉寂。“时间啊……时间……”想到死亡,她发出一声叹息。而在外面,在院子里,就在那棵柑橘树下,那个“孩子”还在哭泣,哭声又弱又小,来自另一个世界。

她向她信仰的一切神灵求助,为什么每到此时天总也不亮?为什么她不一下子死掉?她从来没有想过拥有美貌会让她付出如此代价。在那时——就像平常一样——美貌甚至比恐惧还要使她难受,而在恐惧之下,那些小虫子毫不留情地折磨着她。死亡就像一只蜘蛛,疯狂地啃噬着她,压迫她的生命,想让她屈服,可又总是在最后一刻逡巡不前。只要一想到自己孤零零一人被抛弃在这栋古老的房屋里,她的双手,这双曾经被男人们满怀着再明显不过的动物冲动蠢蠢地紧握过的双手,就动也动弹不得,因害怕而瘫软,因一种内在的、不合理的、没来由的恐惧而僵直。她努力想做出点儿什么反应,可是不行。恐惧已经把她吮吸得一干二净,现在还继续顽固地待在那里,一动不动,几乎成了她身体的一部分,就像一个无形的人赖在她房间里不肯离去。然而最使她不安的是,这种恐惧没有任何理由,是一种特别的恐惧,毫无道理,反正就是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