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次忍受(第3/4页)

谁知道呢。榔头会把钉子钉进绿木里,棺材会吱吱作响,笃定地期盼自己将重新变成大树,一想到这个时刻他就觉得不舒服。他的身躯现在越发受到大地指令的吸引,最终将会被斜斜地埋进潮湿的、黏黏糊糊的、软软和和的坑里,而在上面,在四个立方米之上,掘墓人最后的敲击声也会渐渐平静。不会的,即便到了那个地步,他也不会感到恐惧。那只不过是他的死亡的一种延续,是他在新的形态下最自然不过的延续。

他的躯壳将失去最后一丝热度,他的骨髓将永远变得冰冷,冰冻的小星星也将钻进他的骨头深处。他要是能适应他新的死人生活该有多好呀!然而,某一天,他将感觉到他坚实的躯体开始坍塌,等他想逐一召唤并重温他的四肢时,会找不见它们。他将觉察到自己不再有精确、固有的形态,也将无可奈何地承认,自己用二十五年时间养成的完美形体已然消逝,它变成了一捧灰土,无形无状,再没有几何学上的造型。

这是《圣经》上说的那种尘归尘土归土的死亡,也许到那时他会有一丝怀旧之情,那是对没能留下一具全尸的缅怀,他留下的遗体虚幻、抽象,只存在于亲人们模糊的记忆之中。他也会知道他将沿着某一棵苹果树的毛细管向上升腾,而在秋季,当苹果被一个饥饿的孩子咬了一口时,他会猛然惊醒。到那时他会知道——而且一定会有些伤感——他已经失去了作为整体的存在,他甚至不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死人或一具平平常常的尸体。

他最后那一夜过得挺好,那是他和他自己的尸体一起单独度过的。

可是,新的一天来临了。当第一缕温暖的阳光透过打开的窗户照射进来时,他觉得自己的皮肤变软了,他静静地、麻木地看了一会儿,听任风掠过自己的身体,没有什么疑问了,“气味”就来自那里。夜里,尸胺开始起作用了,就像所有死尸一样,他的躯体已经开始变质腐烂。那“气味”毫无疑问是一种肉体腐烂了的气味,绝对不会弄错的,它一会儿散去,一会儿又更加刺鼻。他的躯体在前一晚的炎热中已经开始分解,是的,他在腐烂。再过几个小时,妈妈就该来换花了,只要走到门槛那里,她就会闻到腐肉的气味。是的,到那时,人们就该把他送去和别的死人待在一起,让他好好地去做他第二次死亡的梦。

可是,突然间,恐惧就像一把匕首刺进他的后背。恐惧!这个词儿此刻是多么深刻又多么意味深长啊!现在,他有了恐惧之心,这是一种“具体”而真实的恐惧。它从何而来?他对此心知肚明,肉体都战栗起来:很可能自己并没有死。是别人把他放进了这里,放进这个垫得软软的、舒舒服服的棺材里,而恐惧像幽灵一样为他打开了真相的窗户:人们要活埋他!

他不可能已经死了,因为他什么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他知道周围的人们生活中的窃窃私语,也知道天芥菜那暖暖的香味是怎么从打开的窗户飘进来,和那种“气味”混在一起,他还清楚地知道池塘里的水在慢慢地流淌,知道角落里有一只蛐蛐在不停地鸣叫,以为现在还是清晨时分。

这一切都在向他证明一件事:他没有死。一切,除去那“气味”。可谁又能肯定那气味一定就是他的呢?兴许是他妈妈头一天忘了换花瓶里的水,花梗正在腐烂。也说不定是猫拖到窝里去的老鼠因为天气炎热烂掉了。不会的,那“气味”绝不会是从他自己身上散发出去的。

前一刻,他还在为自己的死亡沾沾自喜,因为他以为自己死了,而死人是可以为自己不可逆转的状态感到幸福的。可是一个活着的人不能忍受被活埋。问题是他的肢体不听话,他也没办法告诉别人,这使他恐惧万分,这是他无论活着还是死了都最恐惧的事。人们会把他活活埋进土里。他会有感觉,人们钉棺材的时候他会知道。当躯体被朋友们的肩膀抬起来的时候他会体验到那种虚空,送葬的队伍每走一步,他的恐惧便会增加一分。

他一定会徒劳地想站起身,精疲力竭地发出呼喊,在又黑又窄的棺材里敲打,让别人知道他还活着,知道他们要埋葬的是一个活人。可是不会有什么用的,在那里他的肢体也同样不会听从他的神经系统最后的紧急呼唤。

他听见旁边的房子里有一点儿动静。他是睡着了吗?这一切活人死人什么的都只是一场噩梦吧?可那盆盆罐罐的声音又消失了,他一下子伤心起来,也许还为此有点儿难受,真想让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盆盆罐罐一下子全部打得粉碎,就在这里,就在他的身旁,用某种身外之物把人们唤醒,因为他自己的意志力已经一败涂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