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兰德大妈的葬礼(第3/6页)

天光发亮的时候,格兰德大妈要大家出去,她好单独向尼卡诺尔交代她最后的指示。半个小时里,她状态很好,了解了生意的进展情况。关于如何安排她的尸体,她做了特别指示,最后,她交代了有关守灵的事。“你要睁大眼睛。”她说,“把值钱的东西全都锁好,好多人不是来守灵的,是来偷东西的。”过了一会儿,她单独和神父在一起,做了一番详尽的忏悔,既诚恳又细致。然后,她当着侄子们的面领了圣餐。直到这时,她才吩咐把她抬到她的藤摇椅上,以便发布遗嘱。

尼卡诺尔准备了一份用非常清晰的字迹写在二十四张纸上的精确的财产清单。格兰德大妈神色安详地喘了口气,当着大夫和安东尼奥·伊萨贝尔神父两位见证人的面,向公证人口授她的财产清单。这份财产是她权势至高无上的唯一泉源。就其实际规模而言,那只是殖民时期皇家敕封的三个土著居民村落,随着时间的推移,再加上错综复杂的权宜联姻,它们都落在了格兰德大妈的名下。这块边界模糊的蛮荒土地包括五个区,土地所有者从来没有掏钱撒过一粒种子。在这里,以佃户的名义居住着三百五十二户人家。每年,在自己的命名日前夕,格兰德大妈就要施行她唯一的掌控行动:用收租子的办法阻止土地收归国家。她坐在宅子的走廊上,亲自收取居民用以换取居住权的租金,正如一个多世纪以来她的祖先向佃户的祖先收取租金一样。三天收租日过后,院子里堆满猪、火鸡和母鸡,还有土地最早产出的果实和十分之一的果实产量,这些全都作为赠品存放在那里。说实在的,这是他们家从这块土地取得的唯一收获,一开始,那只是一块一眼看去大约有十万公顷的闲散荒地。然而,由于历史变迁,在那块土地范围里,包括首府在内的马孔多王国的六个村镇却成长壮大,日益繁荣。凡是在这儿安家的人,除了对自家的东西享有物权外,没有任何其他财产权。因为土地归格兰德大妈所有,他们得给她交租子。就像市民使用街道,政府也得向她缴费一样。

在村落周围,一群没人数过、少人照料的牲口在来回转悠,后腿打着锁状火印。遥远村落里的人们都很熟悉这种自古流传下来的铁印,不是因为牲口数量巨大,而是因为它们秩序混乱。夏天,渴得要命的牲口被分散驱赶到那些地方。铁印是她的传奇最有力的支撑之一。从最后一次内战起,那些宽敞的马圈渐渐空了。近来,马圈成了挤奶场、甘蔗榨糖厂和舂米厂。至于原因嘛,没人愿意解释。

除了列举过的东西外,遗嘱上还注明,有三罐子古金币在独立战争时期被埋在家里的某个地方,只是在定期的艰难挖掘中从来没有找到过。遗产继承人除了有权继续开发出租的土地,收取什一税、实物税和各式各样的额外礼品外,还得到一张一代又一代绘制、每一代都加以完善的草图,以帮助他们找到埋藏的宝物。

格兰德大妈花费三个小时历数俗世事务。在闷人的卧室里,濒临死亡的大妈发出的声音好似为每件提到的东西抬高了身价。大妈用模糊不清的字迹签了名,见证人在她名字下面也签了字。这时候,一阵隐秘的震动敲击人们的心灵。他们开始集合在大妈宅邸对过落满尘土的巴旦杏树荫下面。

接下来,就差详细历数无形资产了。格兰德大妈使出一股死劲儿(她的祖先在临死前也是这样,为的是显示他们支配族人的力量),挺坐在肥大的臀部上,全凭记忆,用专横而又真诚的声音向公证人口授她那份看不见的财产的清单:

地下资源,领水,旗帜的颜色,国家主权,传统政党,人权,公民自由,第一法庭,二审,三辩,介绍信,历史凭证,自由选举,选美皇后,关系重大的演说,盛大的游行,出众的小姐,有教养的绅士,有荣誉感的军人,最尊贵的阁下,最高法院,禁止进口的条款,自由派的女士,肉类问题,语言的纯洁性,世人的范例,法制,自由而又负责任的新闻界,南美的雅典娜,公众舆论,民主选举,基督教道德,外汇短缺,避难权,共产主义危险,国家库房,生活费用的昂贵,共和传统,受损害的阶级,效忠信。

她没能说完。列举这么多词,实在费劲儿,终于截断了她最后一口气。格兰德大妈在抽象词汇——两个世纪当中,这些词汇从精神层面上说明家族权势合理合法——的大海里喘不过气来,打了一个响嗝,随之断气了。

那天下午,地处遥远而阴沉的首都的居民在号外头版上看到了一幅年方二十的女人像,还以为是位新选出的选美皇后。格兰德大妈在照片中再次经历了短暂的青春时代。照片放大到四栏,经过紧急修整,茂密的头发高高地盘在头顶,用一只象牙梳子别住,一条白色束发带系在镶花边的皱褶领上。这张照片是本世纪初途经马孔多的一位到处流浪的摄影师抓拍下来的,多年来存放在报社的无名氏档案库里,如今注定会长久地留在未来一代又一代人的记忆中。在破旧的公共汽车里,在政府部门的电梯里,在挂着深色帷幔的阴森的茶室里,人们以恭敬、尊重的语气窃窃私语,谈论在疟疾横行的炎热的县里死去的那位权威人物。几小时前,在报纸把她神圣化之前,她的名字在国内其他地方还不为人知。在蒙蒙细雨的笼罩之下,行人感到怀疑,感到新鲜。所有教堂都敲响了丧钟。共和国总统在前往军校毕业典礼途中得知这个消息,立即在电报背面亲笔写了批示,要国防部长在他结束演讲后宣布静默一分钟,以示对格兰德大妈的哀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