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部 柳生的秋天 白马(第2/5页)

第一夜,他把马拴在一台起重机的底座上,撬开操作室锈蚀的铁锁,裹了件棉大衣,凭窗守马,将就了一夜。水泥厂已经倒闭,石码头上一片荒凉,香椿树街的野猫野狗都喜欢来此处过夜,撞见一匹大白马,野猫悻悻地逃走了,野狗绕着白马观察了一番,看看不是猛兽,虚张声势地吠几声,也跑了。从小到大,他从未在室外过夜,码头上的这个夜晚,以其宁静与诡秘触动了他的心。星空下降了,极其温柔地铺在他的头顶上,河水向城外流淌,一路喃喃低语,偶有夜航的船只悄然经过,桅灯昏黄的光束从漆黑的河面上拖曳而过,河水稍稍亮了一下,很快又沉在黑暗里。石码头的夜色渲染了他的心事,他几乎彻夜无眠,明天开始,他要赡养一匹马了。是她的马。是白小姐的马。这个负担来得莫名其妙,带着挑战的色彩,还夹杂了一丝玄妙的诗意。他在夜色中注视那匹白马,发现马的夜晚比他更安详。它在一个陌生之地安睡,鼻息均匀而雄壮,马鬃在月光下闪烁着绸缎般的光泽,那光亮吸引他走出操作室,在马的身边铺满了各种蔬菜,他对马解释道,委屈你了,没有草,只能吃些蔬菜了。然后他轻轻地抚摸了马鬃,发出一声由衷的感叹,胜利你真美,你比美女还美啊。

石码头上养马,毕竟是权宜之计,第二天,他开始为马寻找一个宽敞舒适的马厩。他熟悉香椿树街的每一快空地,圈起空地,便可以搭建一个简易的马房,但他不放心香椿树街的民风,觉得不安全,于是动起了房屋的脑筋。在柳生看来,最现成的马厩是保润的家,那老房子人去屋空,又有天井,养一匹马,倒是天造地设。他牵着马去找马师傅的儿子小马,小马也喜欢马,虽然认为这事有点不道德,但经不住柳生的纠缠,还是找出保润家的钥匙塞给了柳生。

柳生打开保润家的门,屋里涌出一股浓烈的霉味,窄窄的过道里有冷风吹过,门缝里射进一道晨光,像一把长剑斜插在地上。他不由得打了个冷战,听见小马的催促声,你发什么呆?我妈快来了,赶紧把马牵进去,别让我妈知道了。他进去展开双臂,试了试过道的宽度,宽度正好可以让马通过。他小心地把马牵进去,先经过灰蒙蒙的客堂,客堂的板壁上还挂着保润父亲的遗照,死者的眼睛从各个角度注视柳生和他的马,目光里似乎充满了惊疑。通往阁楼的楼梯上,还挂着一把黑阳伞,伞面爬满了白色的霉菌。他知道楼梯上就是保润的阁楼,他从来没有上过那个阁楼,突然就抑制不住好奇心了,他丢下马,蹑手蹑脚地爬了上去。

差不多是世界上最荒凉的阁楼了。主人的用品都装入了两只蛇皮袋,扔在墙角,行军床上铺满了报纸,一床棉被和枕头堆在床角,枕巾上落满了灰尘,看不出是什么颜色了,他抓起枕巾抖了抖,灰尘散尽,原来是橘黄色的。他注意到枕巾上嵌着一根头发,黑黑粗粗的,摸上去很坚硬,那一定是保润留下的头发,一根十八岁的头发。他用两根手指夹着那根头发,保润,你好吗?头发无言,只在他的手指间飘动,他朝头发吹了一口气,手一松,头发不知飘到什么地方去了。对不起。他说,保润,借你家圈一下马,算兄弟对不起你了。

他准备把马养在天井里。推开通往天井的门,第一眼瞥见的是保润的旧自行车,它失意地倚着院墙,龙头上盖了一件塑料雨披,后架上仍然缠着一捆麻绳。保润以前用过的石担和哑铃扔在地上,哑铃生锈了,石担的洞孔里长出了一丛绿油油的青草,他正要把白马往天井里牵,大门那边响起了一片吵闹声,然后他听见了小马恐慌的叫喊,柳生小心,我妈来了!

果然是马师母赶来了。柳生被骂了个狗血喷头。马师母说柳生你自己骑在人家头上拉屎不说,还要弄一匹马到他们家里去拉马粪?人在做天在看,这是你妈妈说的,回去问问你妈妈,难道天就看不见她儿子吗?再去问问你妈,别人做坏事天打雷劈,她儿子做坏事,就不怕天打雷劈呀?

柳生知道马师母是一个障碍,为此他有思想准备,马师母你看清楚了,这是一匹马,一匹马关我妈什么事?拜托你别这么乱喊乱叫的,别人听见以为闹地震呢。柳生说,马师母你放心,我从来不白沾别人便宜的,这房子空着也浪费,我出钱租下来,行不行?我给保润家创收,行不行?

他忙着与马师母交涉,一时顾不上马。白马胜利滞留在客堂里,正默默地与一幅死者的遗照对峙着,骄傲聪明的马或许感受到了死者的敌意,马脖子忽然一扫,保润的父亲从墙上掉落下来,哐当一声,玻璃镜框碎了一地。马师母吓得跳了起来,脸色煞白地捂住胸口,不好了,柳生你自己看啊,这张照片是粟宝珍留下守家的,连死人都在抗议了,你听不见?柳生你不知道怕的?你要是不把马牵走,我马上就去找你妈妈,让她来牵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