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旧货节(第3/6页)

辛开溜回忆起少年时代,连兄妹的容颜都有点模糊了,但他不会忘记牟守财的模样,是他改变了自己的人生。他矮矮的个子,一张枯黄的倭瓜脸,走路外八字。春夏穿灰布长袍,秋冬穿青布马褂,一年四季都是黑布鞋。他虽然有钱,但不舍得花,吃穿都很俭省。饥荒来临,牟守财就像看到了壮丽的日出,兴奋不已。他打算把仓里的粮食,全囤起来,等到死亡达到高潮时,以天价卖出。牟守财勒令家人,不许吃干的,只能喝稀的,所以他家天天煮粥。等到饥荒越来越厉害的时候,他连粥也不让家人喝饱了,且以身作则,两三天才碰一碗米汤。他这样苦熬了半个月,终于撑不住,死在粮仓前。他断气了,他的家人先是合力把他抬开,然后打开粮仓,点起灶火,焖了一大锅干饭,就着咸菜,结结实实地吃了个饱,这才想发丧的事情。看着牟守财枯干的遗体,他们都庆幸,老东西若不死,他们也将性命难保。本来他们就泪少,加上怨恨,一滴泪也挤不出来了,只能请哭丧的。这样辛开溜就被母亲带到了牟家的葬礼上。

辛开溜对哭丧并不陌生,他七八岁的时候,母亲就带着他去四邻八乡,给人哭丧。初始他哭不出来,但看母亲哭得抢天呼地,他担心她会哭死,吓得跟着哇哇哭。等到他大一点,知道母亲是哭不死的。他在葬礼上没泪水的时候,母亲就揪他耳朵,或是扇他巴掌,让他哭出来。挨揍的滋味不好受,所以尽管哭丧后,母亲得了钱,会给他买好吃的,他也不愿到葬礼上去。

辛开溜跟母亲到牟守财家哭丧,哭得很凶,因为灵前摆着一盘上供的馒头,还热气腾腾的,而这馒头不能碰,只能眼睁睁瞅着,他馋得慌,委屈得慌。牟守财的家人因为暴吃一顿,累着胃肠了,大都偎在炕上,轮流守灵。黄昏时分,辛开溜趁母亲解手的当儿,见牟家人不在,灵前没个活人,把那一盘馒头全都吞肚了。这还不算,他把长明灯的灯油也喝光了——那是用菜籽油做的灯啊。长明灯没了灯油,立刻就成了瞎眼灯。等到母亲回来,牟家人出来,发现灵前的馒头不见了,长明灯灭了,个个大惊失色。按照风俗,长明灯在灵前燃起,直至死者入殓,是不能熄灭的。它若没了光亮,预示死者的后人,将陷入漆黑之境!牟家人知道是哭丧的孩子偷吃了馒头,偷喝了灯油,气愤至极,你一拳我一脚的,把他打了个半死。牟守财的儿子,甚至拿出一把尖刀,说要剥他的皮,把油脂刮下炼油,用他的油,点燃长明灯!辛开溜的母亲咣咣给他们磕响头,求他们饶过自己的儿子,说他瘦得皮包骨,就是剥了他的皮,也榨不出一滴油。可牟家人不依不饶,最终灌了他一碗肥皂水,将他大头冲下,吊到一棵桑树下,要他把偷吃的东西还回来。辛开溜还记得被吊起的情景,他眼冒金星,恶心至极,大地在旋转,他确信身下的世界,就是老人们在故事中所说的地狱。他吞掉的馒头,最终像垃圾一样,从口中倾泻而出。牟家的狗立刻上来,舔着吃了。也许是夕阳映照的,狗的舌头血红血红的,眼睛也血红血红的。

那次哭丧,他们没得着一分钱不说,还受尽凌辱。也真是怪了,牟守财发丧后,牟家连遭不幸。就在当年,牟家的儿媳,产下的男婴是个死胎;牟守财的老伴,被门槛绊倒,跌掉了三颗牙齿;最不可思议的是牟守财的女儿,有一天早晨起来,眼睛突然什么也看不见了。牟家将这一切怪罪到辛开溜身上,要不是他喝掉长明灯的油,他们家仍是光明的。一有不幸,他们就找辛开溜撒气,揍他不说,还往他身上撒尿,让他吃狗屎。及至牟守财的女儿失明,他们要拘走辛开溜,让他做她的拐杖,服侍瞎子一生,辛开溜的父母,只得把他卖掉。怕牟家人找到儿子,他们把他卖到了遥远的北方。

辛开溜记得,买主领走他的那天,送来一担白米。对于一个在饥荒年月,连糙米都吃不上的堕民之家来说,那担白米就是阳光,瞬间照亮了晦暗的日子。辛开溜的哥哥和妹妹站在米桶前,目不转睛地盯着白米,口水横流;而他的父母只是看了一眼米,便走到水缸前,一瓢一瓢地喝凉水,好像他们身上起了火,要用凉水浇灭似的。辛开溜被人领走时,家人的目光都不在他身上。可当他出了家院,身后骤然响起撕心裂肺的哭声。家人的哭声无比悲切,泣血似的,他一生都忘不了。

那时来到江浙一带的北方商人,运来的是大豆和煤炭,换走的则是茶叶和丝绸,辛开溜就是被一个来自哈尔滨的茶商买走的。他把他作为礼物,送给了鹤立镇开煤窑的好友罗掌柜,做他家的马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