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树林深处(第5/8页)

他问道:“你年轻的时候读过些什么书?”

威利说:“那时候读老师要我们读的那些书,我总感到很困难。我试着读了《威克菲尔德的牧师》,但没弄懂它在说什么。我不明白那都是些什么样的人物,也不明白我为什么要去读他们的故事。我看不出这书和我所知道的事情有什么关系。海明威、狄更斯、玛丽·科莱利,还有她的《魔鬼的烦恼》——我读这些人的书,读所有其他人的书,都遇到了这样的麻烦。最后我鼓起勇气决定再也不读了。只有童话,我读得懂并且很喜欢。格林童话,安徒生童话。但我不敢把这个告诉我的老师和朋友们。”

罗摩占陀罗说:“我的大学老师有一天问我——你知道,那时候我已经是一个穿裤子的人了——‘你读过《三个火枪手》吗?’我回答说没有,于是他说:‘你错过了一半的人生乐趣。’我就苦苦寻找那本书。在我们那个小城,这本书可不容易找到。可这本书真是令我失望啊!我如坠云雾,也不知道那些穿古装的到底是些什么人。你知道我那时候怎么想吗?我想,我的老师——他是个英裔印度人——之所以说什么我错失了一半的人生乐趣,是因为他的老师跟他说了同样的话。我猜那句话已经传了好几代了,一个老师告诉另一个老师,没人叫他们不要再往下传了。你知道什么书我读起来最容易?什么书我一看就明白,而且符合我的需要?是列宁、马克思、托洛茨基和毛泽东的书。读他们的书,我一点儿困难都没有。我不觉得他们抽象。我真是狼吞虎咽。除此之外,我就只读‘米尔斯和布恩书店’出版的书。”

威利说:“那都是些给小女孩看的爱情故事。”

“所以我才去读。我读那些书是为了看其中的语言,看那些对话。我觉得它们能教会我怎样去接近大学里的女孩。我觉得因为我的出身,我不知道该怎么恰当地说话。我不懂怎么谈论电影和音乐。只有特定的语言才能引出特定的话题,然后才能有性经验——我当时就是这么想的。所以放了学我就回去读‘米尔斯和布恩’,把书里的一些段落背下来。然后我就在大学咖啡馆里用那种语言和女孩们说话。她们听了都放声大笑。只有一个女孩没笑。但没过一会儿她就站了起来,和她等待的男孩一起走了。她一直是在利用我。我恨透了她。我的性欲膨胀起来了,我跟你说过。我希望自己仍然穿着乡下人的衣服,希望自己从来没离开过村子。我希望自己从来没让那些朋友带我去做衣服。我的性欲越来越强。我觉得自己好像坐在弹簧上。正是性欲促使我参加了革命。有位革命者到大学里来鼓动大家憎恨女性。他宣称这是一种新的道德。他常常说:‘同志们,你们首先要牺牲性欲。’其他人也都这么说。我听他们说参加革命的都是真正的禁欲者和圣人。禁欲是非常符合我们的传统的,我对之十分向往,也是这么向部下宣传的。我还处决了两个违背我教诲的家伙。其中一个强奸了一个部落女孩。另一个家伙,我看见他在猥亵村里的一个男孩。我没容他辩解。我剥夺了他的一切身份,然后把尸首留给村民们任意处置。”

威利注意到,罗摩占陀罗说到他在性方面遭遇的挫折的时候,就是不愿承认那是因为自己身材矮小。其他原因他都谈到了:出身、衣着、语言、农村传统,但他却遗漏了最明显、最重要的一点。这就像他们在正式会议上所作的那些自我批评,真相往往被有意绕开了,比如威利在谈到博杰·纳拉亚的被捕和分队同志的牺牲的时候,就有意避开了真相。威利很钦佩罗摩占陀罗,居然对自己矮小的身材毫无怨言,表现得好像他和其他男人并无不同,能够对更广泛的问题发表高见。但是无论怎样掩饰,无论怎样同情,都不能化解罗摩占陀罗的不幸和遗憾。当威利看到这位仪表堂堂的男子沉酣入梦的时候,常常不免对他充满怜爱。

威利想:“第一次见到博杰·纳拉亚的时候,我以为他是个恶棍。但没多久我就和他成了好朋友,抛弃了先前的偏见。第一次见到罗摩占陀罗的时候,看见他那瘦削的双手摆弄着枪,我以为他头脑狂热,杀人不眨眼。而现在我对他的偏见也已经渐渐消失了。在努力理解他人的过程中,我逐渐迷失了自己。”

有一天,罗摩占陀罗问威利:“你为什么要离开你的妻子呢?”

威利回答道:“我当时在非洲,在一个日落西山的葡萄牙殖民地。我在那儿待了十八年。我妻子就出生在那儿。我住在她的豪宅里,靠她的田产过日子,她的田产至少是这里随便什么人的二十倍。我没有工作。我只是她的丈夫。有很多年我一直认为自己很走运。远离家乡——印度是我最不愿意待的地方——过着逍遥的殖民地生活。你要知道,我是个穷光蛋,真的是身无分文。在伦敦遇到我妻子那会儿,我快大学毕业了,学的尽是些毫无用处的课程,我当时根本不知道该干些什么,该往哪儿去。在非洲生活了十五六年之后,我开始改变了。我觉得自己是在浪费生命,我原先认为自己很幸运,其实满不是那么回事。我感到我的全部生活其实都只是我妻子的生活。房子是她的,田产是她的,朋友是她的,没有一样是属于我的。我开始感到,正是由于我的不安全感——一种与生俱来的不安全感,和你一样——我很容易屈服于一些偶然事件,被这些偶然事件推挤着,日益远离了自己的本心。我告诉妻子,我要离开她,因为我厌倦了过她的生活。她听了之后,说了一句十分奇怪的话。她说,那并不真是她的生活。这两年,我一直在思考她这句话,现在我想我妻子的意思是,她的生活其实和我的生活一样,也是一连串的偶然事件。非洲,葡萄牙殖民地,她的祖父,她的父亲。当时,我以为她这么说只是在指责我,根本不愿意好好想一想她的话。我以为她的意思是,她和我一起生活,使我获得了力量和精神寄托,对世界有了更多的了解:这些都是她赏赐给我的,而我却用它们毁了她的生活。如果我那时候像现在这样理解她的意思,我会十分感动,可能不会离开她。也可能是我想错了。我必须离开她,去面对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