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第9/11页)

就这样,老人迈着相同的步子走远了。我想,老人自己大概没有觉察吧,他走过家门口五米远的时候,仿佛一滴巨大的墨点儿,一件东西从外套下边掉落在雪地上了。

掉落的像是乌鸦般的鸟的尸体,说不定是八哥吧。我的耳朵瞬间里似乎听到啪嚓一声,甚至误以为是飘落的羽翼击打积雪的声响。然而,老人还是义无反顾地走远了。

于是,那黝黑的鸟的尸骸,成为我长时间难解的谜团儿。那个位置相当遥远,隔着前院的树木,再加上纷纷扬扬的飞雪,使得那鸟体的形象扭曲了,不管如何凝神睇视,因目力有限,还是难以判别清楚。本想拿望远镜来,或者到外面加以确认。然而,虽然这么想,但慵懒压倒一切,终于不了了之。

那是什么鸟儿啊!我久久地望着,望着。我想,那一团黝黑的羽毛,不是鸟,而是女人的假发。

某月某日

百子的苦恼终于开始了。仿佛一个纸烟头燃起一片山火。不论是平凡的少女,还是伟大的哲学家,都会因为一次不值一提的蹉跌,引来毁灭世界的梦想。在这一点上,他们都是相同的。

等待着她的苦恼的我,改变了预定的态度,随即软了下来。我百般讨好百子,顺着她的话,一个劲儿说汀如何如何粗暴无礼。百子对我哭诉,叫我同那女子分手。我答应分手,但要百子给予帮助。我故意夸大其辞,说什么没有百子的援助,很难和那恶魔般的女子分开来。

百子答应帮助我,但有一个条件,她要求把汀送的那只小项链当着她的面扔掉。那东西对我来说,并不怎么值得留恋,所以我勇敢地答应了。我带着百子走到水道桥车站进口的桥上,从脖子上拽下那条项链,交到百子手里。我对她说,你就亲自把这个丢到肮脏的河水里去吧。百子将项链高高举起,那枚小银牌儿在冬日的夕阳里闪闪发光,她横下心来,一下子扔到刚好有一艘驳船通过的脏污的河水里了。她气喘吁吁,仿佛杀了个人,一时愤激难平。百子一把搂住我,路上的行人都疑惑不解地望着我们。

补习班上课的时间快到了。我们约好明日星期六下午再见,然后就分别了。

某月某日

总之,我让百子按照我所说的话给汀写信。

那个星期六的下午,我对百子千百次地使用过“爱”这个词儿。如果我爱百子,百子也爱我,那么为了消灾灭祸,两人只好合谋,共同编造一封假信。

两人在神宫外苑一侧的保龄球场相会,玩了一会儿保龄球,接着便在冬日里阳光温馨的外苑,沐浴着冬天银杏树的树荫,手挽手一起来到青山大街一家新开张的咖啡馆。一路上,我手里拿着一个纸袋儿,里边装着准备齐全的信纸、信封和邮票。

散步的当儿,我像打了麻醉药一般,不住地在百子的耳边反复“爱,爱”地嘀咕着。不知不觉间,我把百子当作了疯女绢江。我觉得只有在这世上的爱决不相互交合这一明显的错误的概念之中,才能自由呼吸。

相信自己是美女的绢江,相信被人爱着的百子,在否定现实这一点上都是共同的。但百子需要别人的帮助,而绢江连别人的助言也不需要。要能使百子达到那样的高度该多好!那正需要我的热情教育,也可以说是爱。看来“我爱你”也并非在撒谎。但是,像百子那样,以肯定现实的灵魂企图否定现实,这不是方法上的矛盾吗?要使她像绢江那样,做一名同全世界进行战斗的女子,看来并非易事。

但是,“我爱你”这句经文念了一遍又一遍,无限地重复下去,诵读者自身的心灵也会产生某种质变。我几乎感到仿佛是在爱着,由于“爱”这个词儿突然解禁,心中一种东西随之陶醉于无限的自由之中。好比一个飞机教练员和一个新手飞行员同乘一架飞机,这位教练员必须有万一发生危险的思想准备才行。诱惑者和教练员何其相似乃尔。

百子所要求的正符合这位落后于时代的少女,因为是纯粹的“精神”的确证,所以仅用语言报答她就足够了。在地面上留下清晰阴影的飞翔的语言,这不正是我本来的语言吗?我本就是为如此使用语言而出生的。要是这样,(这种感伤的词语也使我很恼火)我在人前隐藏的本质的母语,抑或就是爱的语言本身。

就像一个癌病患者,当本人尚不知情时,家属千百遍对他叨咕“肯定能治好”,我走在冬日树影斑驳陆离的路面上,怀着最大的爱情,对百子不住叨咕着“爱”这个词儿。

我们到咖啡馆坐下来,我带着同百子商量、并听从她的意见的口吻,大致阐述了汀的性格,以及同这位汀进行斗争的巧妙的战术。不用说,所谓汀的性格,完全是我的杜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