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之死(第6/15页)

朝子没有倒下来,她自己也很惊奇。大热天里穿着丧服,站了一个多小时没有倒下,这是个奇迹。当她一阵阵觉得眩晕的时候,胁迫她使她重新站稳脚跟的,是那新鲜的无可名状的死的恐怖。“我可是个比想象中更坚强的人啊!”朝子回头看看自己的母亲,哭丧着脸说道。

朝子发现,自己对安枝的死一点儿也不觉得悲伤了。善良的朝子,对此丝毫不感到憎恶,不过,也有一种近似憎恶的情绪,原因是四个多小时只是一味想着安枝的死,因而忘记了孩子们的死。

丈夫和公婆谈论着安枝的死,对这个一直没有出嫁的可怜的女儿的死,流下了眼泪。朝子对丈夫多少有些憎恶。

“孩子和妹妹,究竟哪个更重要?”

——她在心里犯起了嘀咕。

朝子确实紧张起来了。守灵之后,该睡的时候也不睡。但一点儿也不感到头疼,脑袋反而越来越坚强、越来越清爽了。

吊唁的人们不断叮嘱朝子注意身体,一次,她厌烦之余,竟然说道:“至于我的身体,您就甭管了,是死是活还不都一样?”

自杀,发疯,和她如今的心境相去遥远。有克雄在,就是朝子继续活下去的最正当的理由。当她看到克雄央求身穿丧服的客人们轮番为他读小人书的时候,心想,当时幸亏没有自杀。当然,这种心情也可以认为是,原有的勇气已经堕落为卑怯,原有的热情也转化为心灰意冷了。一个晚上,她依偎在丈夫怀里,用小兔一般无垢的眼睛,望着台灯散射出来的浑圆的光环,并非有意诉说地一遍又一遍重复道:

“还是怪我不好,我实在太大意了。千不该万不该,我不该把三个孩子托付给安枝啊!”

她的声音显得很空虚,似乎面对高山等待着反响。

胜很清楚,妻子的这种深沉的责任感意味着什么。她等待的是一种刑罚,如今的朝子,可以说已经变得贪得无厌……

过了“二七”,夫妻身边好容易又回到正常的生活之中。许多人劝她带着孩子出去疗养,以便使身心得到恢复。朝子害怕大海、高山,也害怕温泉。“祸不单行”,她被这种迷信心理降服了。

夏季的一天晚上,朝子带克雄去银座,这时的银座已是黄昏,她和丈夫约好了,等他下班后一起去吃晚饭。

这个时期,克雄不管向妈妈要什么,都能得到满足,从没有一次例外。父亲母亲简直好得有些可怕。他们对待孩子,就像对待一件玻璃玩具,处处小心翼翼,通过电车道时胆战心惊,妈妈眼瞅着停在斑马线一侧的客车和轿车的一排车轮,像望着敌阵一样,手揽克雄一阵风地跑过去。

商店橱窗卖剩下的游泳衣威胁着朝子的眼睛。尤其是那件绿色的游泳衣,和安枝的一模一样,穿在一个模特儿身上。她只好低着眉从前边走过。刚一走过去,她又想,那模特儿似乎光有身子,没有头颅;或者说有头颅,就像安枝尸首上的那张脸孔,藏在又湿又乱的头发里,紧闭着双眼。所有的模特儿仿佛都是模仿土左卫门做成的。

朝子巴望夏天快些过去。“夏天”这个词本身就使人联想到“死”和“糜烂”。晚夏明丽的霞光,也含着糜烂的火红。

距离约定的时间还早,母子二人便走入了百货商店。再有三四十分钟就关门了。克雄要买玩具,朝子带他来到三楼,朝子急匆匆从出售儿童游泳衣的店面前穿过去,妈妈们正在那里睁大眼睛挑选折价处理的儿童游泳裤。一位母亲挑了一件小号的蓝色游泳裤,对着窗户外的夕阳高高举了起来。阳光照在金属扣子上,发出刺目的光亮。朝子觉得,这些做母亲的,都在眼睁睁挑选丧服。

克雄买了积木,又想到楼顶上玩。楼上花园很凉爽,强劲的海风刮得遮阳棚哗啦哗啦响。

透过铁丝网可以望到都市的远方,胜哄桥和月岛栈桥以及港湾里停泊着众多货船。

克雄离开妈妈的手,站在猴笼前。朝子看到后把克雄搂在怀里站在一旁。也许是刮风的缘故,猴笼很臭。猴子皱着额头,带着认真的神情盯着他们母子。猴子一只手精心捂着屁股,跃到别的树枝上了,朝子看见它那颇显老成的小脑袋旁边,两只脏污的小耳朵上布满鲜红的血管……朝子从未这样仔细地观察过动物。

笼子一侧有个中央不出水的喷水池,砖砌的池子周围的花坛里,生长着太阳花。一个和克雄年龄相仿的孩子,踩着砖头走路,看不见他父母的影子。

“要是掉进去就好了,掉进水池淹死他!”

朝子聚精会神地望着那个男孩儿晃晃悠悠的脚步。孩子没有掉进去。他走了一圈儿,发现有人热心地看着他,瞅着朝子得意地笑了。朝子没有笑,她觉得那孩子在嘲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