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之死(第14/15页)

“去海水浴时,要始终看护好孩子,自以为安全的地方也会淹死人。”

胜一家并非为了证实这一通常理念,才供出两个孩子和一位老姑娘作为牺牲品的。三个人的死只是为这条通常理念起到证实的作用。英雄之死也只能产生如此同样的效果,这方面的例子很多。

朝子第四个孩子是个女儿,出生的时节是晚夏。不仅全家高兴,金泽的婆家听到喜讯也来京城看望新生的孙女儿。胜随便陪父母去了一趟多磨墓地。

女儿取名桃子。母女都很健康。朝子已经有了育儿的经验。克雄添了个小妹妹,喜欢得要命。

又到翌年夏天了。事故过后两年,也是桃子出生的第二个年头。朝子突然提出想到A浜看看,胜听到后吓了一跳。

“怎么回事?你不是说一辈子再也不去A浜了吗?”

“不知为什么,我很想再去看看。”

“你这人真怪,我一点儿也不想去。”

“是吗?那就算了。”

朝子有两三天不再提起,这之后又说:

“我还是想到A浜看看。”

“要去,你一个人去!”

“怎么能一个人呢?”

“为什么?”

“我有些害怕。”

“既然害怕,为何还要到那里去?”

“想大家一起去,那天只要有你在,我就会放心。同你在一起,我不害怕。”

“待长了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呢。再说,也不好请长假。”

“只住一个晚上。”

“那地方很不方便啊。”

胜再次叮问朝子要去那里的原由,朝子自己也说不清楚。胜想起平素阅读的侦探小说常用的笔法,他想:

“杀人犯常常有一种奇特的心理,总想冒险回到自己作案的现场看看。莫非朝子也被这种奇特的冲动所左右,一心要再去看看孩子们遇难的海滨吗?”

当朝子第三次提起的时候,已经失去固有的热情,只是简单地重复着相同的语调,胜考虑周末游客混杂,决定拿平日的休假一同前往。旅馆只有永乐庄一处,他们预订了离那间不幸的房间远些的一间房。朝子依然不肯乘丈夫的车子,夫妇两个带着克雄和桃子,一家四口从伊东雇了一辆出租车。

盛夏酷暑,沿途人家的后门边,向日葵飘扬着狮子一般的鬣毛。汽车的尘埃沾满了向日葵明艳的花盘。然而,向日葵却是泰然自若的。

车子左侧的窗户可以看到海面,克雄隔了两年又看到大海,高兴地大叫起来。他已经五岁了。

夫妻在车子里没有怎么说话,汽车颠簸很厉害,不宜于慢慢交谈。桃子偶尔说出几个懂得意思的单词儿。克雄教她说“海”,她指着对面窗外一座红土秃山说是“海”。胜似乎觉得克雄教给婴儿什么犯忌的词儿了。

车子到达永乐庄,和前年一样,那位老板出来迎接。胜给了他点儿小费,当年他颤抖着手指付给老板一千元小费时的情景依然历历在目。

旅馆今年的生意不景气,房客很少。进了房间,胜回忆起各种事情,心情闷闷不乐。他当着孩子的面斥责妻子:

“出行总要挑个地方,为何非要到这种地方不可呢?想到的净是些不愉快的事情。好容易忘掉的事,又都在脑子里翻腾起来了。桃子出生后头一回旅行,其他好玩的去处有的是,繁忙时节拿了休假,偏偏跑到这里来,简直是傻瓜。”

“你不是明明答应过的吗?”

“我不答应,你肯罢休吗?”

院子里的草地在午后阳光的曝晒下似乎燃烧起来。一切都和前年一样。白漆的秋千架上晾晒着蓝、绿、红等颜色的游泳衣。套圈台子周围滚落着两三只藤圈儿,一半埋在草丛里。庭院一角的树荫下面,横躺过安枝的尸体。枝叶间漏泄下来的阳光落在空无一物的草地上,描绘出一个又一个斑点。蓦然一晃眼,仿佛那些斑点落在安枝起伏不停的绿色游泳衣上。阳光随风不住晃动,使人产生了这样的幻觉。胜不知道安枝曾经躺在这里,产生幻觉的只是朝子一人。对于一无所知的胜来说,已经发生的事情也等于不存在,他既然不知道这地方躺过安枝,那么在他眼里,这院子的一角无疑永远都是一片没有发生任何事情的安谧的阴凉地,更不用说那些毫不知情的房客了……朝子不能不这样想。

看到妻子一声不吭,胜也不再叱骂了。克雄顺着廊缘下到院子里,拾起扔在地上的藤圈儿。他没有投出去,只是在草地上滚着玩。他蹲在地上,热心瞧着藤圈儿滚动的方向。藤圈儿伴着影子在凹凸不平的草地上歪歪斜斜地滚着,忽然跳起来,又倒下了,重合在影子上。克雄一动不动地呆望着,他以为藤圈儿还会再跳起来。

沉默之中忽然响起一阵蝉鸣,胜感到脖颈周围渗出了汗水。他想起作为一个父亲的责任,立即站起身来,说道:“走吧,克雄,到海边看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