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怕寒风,不顾眩晕(第3/5页)

“我叫伊琳娜·皮佩林,革命前也叫伊琳娜·皮佩林,将来叫什么不知道。我是搞印花布图案设计的,现在布匹短缺,只好在空气中搞设计。”

“革命以来,有些人变得认不出来了,有些人则和原来一样。这说明他们早已做好准备迎接新时代了,对吗?”

她不置可否。

我又补充说道:“其他人则顽固不化,拒绝改变自己。您属于哪种人?”

“我……请您先告诉我,您变了多少?”

“不多。我觉得我保存了过去的某些荣誉感,比如搀扶即将跌倒的妇女呀,尽管现在没人会说声谢谢。”

“我们大家,女人也好,男人也好,都有生病的时候,不能说,中尉,我将来就没有机会报答您刚才的行动。”她的声音有些严厉,几乎有点生气。

我们的对话到此可以结束了,它吸引了读者的注意力,使读者暂时忘掉了城市的悲惨景象。现在军用运输车开过来了,穿过广场,穿过这篇书页,把我与伊琳娜隔开了,或者说在商店门前排队的妇女,在大街上游行的工人队伍,把我们隔开了。伊琳娜走远了,她那顶插着玫瑰花的圆帽尚在头戴灰帽子、钢盔或头巾的人流中飘荡;我目送着她,但她并不回头望望我。

后面几段讲的是前线上的炮击与溃败,临时委员会内各政党的分裂与统一,充满了一些将军和议员的名字,并夹杂着一些有关天气的消息,如暴风雪、降霜、阴云、大风降温,等等。所有这些都是为了衬托我的各种心情:我时而愉快地投身到各种事件的浪潮中去,时而又把注意力集中到自己身上思考某种令人烦恼的问题,仿佛周围发生的一切都是为了我把自己伪装起来、隐蔽起来,如同市内到处用沙袋垒起掩体(这座城市似乎在准备巷战)与鹿砦一样(每天夜晚各种派别的人都往鹿砦上贴标语口号,但由于雨水和纸、墨质量低劣,这些标语口号很快就变得辨认不清了)。

每当我经过重工业委员会大楼前时,我都自言自语地说:“我要进去找我的朋友瓦列里安诺。”从我来到这座城市那天起,我就这么说,他在这座城市里是我最要好的朋友。但每次都因某种当务之急而推迟了,大家都说,我这个现役军人好像非常自由:我的工作是什么?不十分明确,常常到参谋部的各个部门去走动,很少待在兵营里,好像我不属于任何部队的编制,也不坐在任何办公桌上。

瓦列里安诺不一样,他老坐在自己办公桌前。我进楼里去找他那天,看见他坐在那里,但并未处理什么公事,而是在擦左轮手枪。看见我走过去,他冷笑一下说道:“好啊,你也来和我们一起钻圈套了。”

“也许我是来让别人钻圈套呢。”我回答说。

“圈套都是连环的,一个套一个啊。”他似乎在警告我,叫我当心。

重工业委员会占用的大楼原是一位发战争财的富豪的住宅,革命时被征用了。这里的家具阔绰而俗气,现在又增添了一些官僚机关常见的死气沉沉的摆设;瓦列里安诺办公室里到处都是中国式闺房中的摆设,如画有龙的图案的花瓶、雕漆首饰盒和一组屏风。

“你想把谁关进这间绣楼里去呢?一位东方的王后?”

屏风后面走出一位短发女郎,上穿灰色绸衫,下穿乳白色裤子。

“男人的梦幻不会因为革命而改变,”她开口说道。她那挑衅似的连损带挖苦的声音与语调,使我认出她就是我在铁桥上碰上的那位女子。

“你看,隔墙有耳吧,我们说的每一句话都有人窃听……”瓦列里安诺微笑着对我说。

“伊琳娜·皮佩林,革命并不反对梦幻哪。”我对她说。

“革命同样也不会使我们摆脱噩梦。”她反驳道。

瓦列里安诺插话说:“我还不知道你们已经认识呢。”

“我们是在一次梦境中相遇的,”我说,“那时我们正从一座桥梁上跌落下去。”

她却说道:“不对,我们是各做各的梦。”

“嘿,也有人醒来时待在这种安全的地方,不会感到头晕吧。”我接着说。

“晕眩到处都会发生,”她接过瓦列里安诺刚刚装好的枪,并把它抽出来,再把眼睛凑近枪管好像要看看枪是否擦拭干净;然后甩出转轮,往弹孔中安放一粒子弹,并打开击锤,把枪对准自己眼睛转动转轮。“这枪管倒像个无底洞,能听见虚无向你发出的召唤,引诱你跳下去,跳进那向你召唤的黑暗之中……”

“喂,别拿枪开玩笑!”我一边说一边伸出手去,可是她把手枪对准我。

“为什么?”她说,“为什么我们妇女不能拿枪,而你们男人可以拿枪呢?真正的革命只有当妇女拿起枪时才会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