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陡壁悬崖上探出身躯(第2/5页)

另外,这个姑娘专心致志地画贝壳,表明她追求外部世界能够提供的因此也是能够达到的完美的外形;而我呢,我则相反,我早就确信完美只能是部分的与偶然的,因此无需苦苦追求,事物的真正实质当事物解体时自己会显露出来。如果我要接近茨维达小姐,就应该对她的绘画表示赞赏(就质量而论,她的画很细腻,我已经看到过了)。起码在最初一段时间里要假装赞同那些我一直反对的美学上与道义上的原则;要不然就冒着使她伤心的危险,一开始就声明我自己的观点。

第三个障碍是我的健康状况。我遵医嘱来到海边,健康状况虽有好转,但仍不能出门会见生人。我还在时断时续地犯病,尤其是这种讨厌的湿疹又加剧了,迫使我放弃一切社交愿望。

我有时在气象台遇到气象学专家考德雷尔先生时,与他交谈几句。考德雷尔先生每天中午来收集气象数据。他身材修长、清瘦,皮肤很黑,有点像印第安人。来时骑着自行车,目视前方,仿佛要骑稳就得集中注意力似的。他把车靠到棚子边上,从横梁上取下手提包,掏出一本又窄又长的登记簿,然后登上托座的台阶记录下仪器上的数字:有些用各种铅笔登,有些用他那只粗钢笔登,注意力十分集中,一刻也不松懈。他身穿一件长外套和一条法国轻骑兵式马裤,都呈灰色或者是黑白相间的小方格,连他戴的帽子也是这种颜色。他完成这些工作之后才发现我在注视他,并和蔼可亲地与我打招呼。

我发现考德雷尔先生的出现对我十分重要,这说明有人对工作还一丝不苟,负责到底。虽然我知道这种工作态度是徒劳无益的,但对我来说它却是一种安慰,因为它是对我这种糊里糊涂生活的一种补偿。虽然我已经明白目前我不能不这样生活,但仍然觉得这是一种过错。为了弥补这一过失,我才站在这里看这位气象学家工作,甚至和他交谈,虽然这种谈话本身对我并没有什么吸引力。他自然用我能够听懂的词汇跟我谈天气,非常详细地告诉我气压变化对健康的影响,当然也谈些我们这个时代气候不稳定的现象,援引一些本地气候中的例证或者从报纸上看到的一些消息。他谈话的时候,性格不像头一眼见到时那样内向,有时还爱激动,爱讲话;尤其是他批评大多数人的思想与言行时,言词相当激烈,因为他是个不愿随大流的人。

今天考德雷尔先生对我说,他计划离开这里几天,要找个人顶替他记录数据,但是他在朋友之中找不到可以托付的人。就这样,谈着谈着他问我是否有兴趣学习看气象仪器,如果我愿意学的话,他很乐意教我。我既未表示乐意,也未表示不乐意,或者说,我至少是不愿意给他一个准确的答复。但是当他走上托座登录数据时,我却站在他身边,他则给我讲解如何读出最低温度与最高温度,如何确定气压变化、降水量和风速等。简而言之,我不知不觉地接受了他的委托,从明天中午十二点起在今后几天里顶替他。他没有给我时间让我考虑一下,也没有拿出时间听我对他说我很难立即做出决定,多少有点强制地让我接替他这个工作。尽管如此,我还是很喜欢这项工作。

星期二。今天早晨我第一次同茨维达小姐谈话。记录气象数据的任务,对改变我犹豫不决的性格肯定起了某种作用。就是说,我在泊特克沃的生活中,第一次有了事先确定的、我不能不履行的任务;因此,不管我和茨维达小姐的谈话进展如何,十二点差五分我便会对她说:“哎呀,我忘了,我得赶快到气象台去登录数据。”我会跟她告别,可能觉得恋恋不舍,也可能觉得如释重负,不管哪种心情我都会果断地同她告别。我觉得,昨天考德雷尔先生向我提出这个建议时,我已经隐隐约约预感到,这个任务将会鼓励我去同茨维达小姐讲话,但是,只有现在我才清楚地看清这点,清楚地意识到这种感觉。

茨维达小姐正对着一只刺海胆在写生。她把马扎放在防波堤上坐在那儿;刺海胆肚皮朝天,肉棘展开,用力地抽搐着妄图翻过身来。这位姑娘画的是软体动物的肌肉扩展与收缩的草图,采用明暗对照法,并在周围用密集的竖线勾出轮廓。我心里想好的论点,即贝壳的形状是虚假的和谐,掩盖了大自然真正的实质,但现在这个论点是牛头不对马嘴了。刺海胆的形象以及姑娘的画,都给人留下一种令人恶心的、惨不忍睹的印象,仿佛见到一副剖开的肚肠。我没话找话地对她说,刺海胆比什么都难画,因为不论是从上面看它的肉棘还是翻过来看它的软腹,虽然它身上有种放射状对称性,却很难用直线把它描绘出来。她回答我说,她之所以画刺海胆,是因为睡觉时老梦见这种图像,并想以此摆脱这种图像。同她告别时我问她,明天早晨我们能否还在这个地方见面,她说明天她有别的事,但后天还会带着速写本来写生,说我很容易找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