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6年1月(第8/18页)

她工作的时候,飞蛾们相继扑向电灯,但她毫不在意。这么久以来,还是第一次,一种纯粹的使命感压过了一切,图像逐渐浮现在旧木板上。那是从果园底端望出去的景色,用色夸张,果园后面是小屋,小屋的每扇窗上都有斑驳的红漆。小屋扎根在土地里,而头上盘旋着浩瀚天空,一抹天使般的银灰色夹杂其间。小屋在画面上看起来更小了,前景中的树木结着现实中并不存在的累累硕果。

这大概是一种隐喻,但肯定不是写实。这是奥利芙从未试过的一种超现实形式。田野里的色彩都很接地气——赭色和蚱蜢绿、犁沟的红褐色和接近芥末般的棕色都温柔得宛如一曲民谣——景色中还有某种非现实的东西。天空满布一份恩赐的承诺。田野遍布谷物、苹果、橄榄和柑橘的宝藏。果园丰盛得如同热带雨林,干涸的喷泉中注入了流动的泉水,森林之神萨堤尔的水罐如今也满满的。果园尽头的小屋如一栋热情的宫殿般伫立着,她父亲的房子生出了许多房间,全都敞着巨大的窗户迎接她的注视。画笔即兴游走着,着重色彩多于技巧的精准。

奥利芙睡下的时候已快凌晨四点。第二天太阳初升时,她已再次站在了画前。她从不知道自己能画出这样的画。她头一次创作出了如此生动、如此出格、如此茂盛的作品,她几乎震惊了。它是一份执著的理想、一座人间的天堂,讽刺的是,这一切的源头都是因为被父母拖来了西班牙的这片荒郊。

奥利芙僵硬地挪到藏有艺术学院来信的行李箱前。她把信拉出来念了一遍,理好,整齐叠好,亲吻了一下,然后放回行李箱底部最深的地方,不让人看见。

“去年,”艾萨克用英语道,“我在巴塞罗那火车站遇到了一个跟我等同班车的男人——一个记者。我们聊了一会儿。他告诉我:‘快了,以前发生的事,很快就会卷土重来。’”

“发生过的什么事?”奥利芙问。她跟艾萨克一同站在果园里,帮忙收集他用斧头劈成两半的柴火。她回头向房子看了一眼,母亲房间的蕾丝窗帘后面似有影子闪过。管她呢,这是奥利芙跟他共度的时间。萨拉总想成为大家的焦点,也精于此道,但奥利芙喜欢只有艾萨克独自陪伴的时光。

她用余光看着他的衬衫扬起,掠过他深棕色的皮肤,一束头发随之甩动。当他把劈好的木头递给她的时候,她开心得仿佛收到一束鲜花。她贪婪地阅读过小说十多年了,她知道好看的男人有多么致命。他们的故事已上演了好几个世纪,男人皆毫发无损,受责骂的是女孩们,迷失的是女孩们,因贞洁被嘉奖的是女孩们,女孩们只能像雕塑一般一声不吭。这些小说的主题多半是“保持警惕,珍惜你的贞操”,作者大部分都是男性。奥利芙知道这一切,但她不介意,她根本不在乎。

他不像特雷莎来的频次那么多,部分是因为他在马拉加有工作,另外也因为他没有那么多由头来这里。当奥利芙看到他们家的柴火是几英里内堆得最高的时候,她简直高兴坏了。如果他想要跟她说他的祖国,她会洗耳恭听。

他没有注意到她的新发型。她涂了很多母亲的润发油,想让头发顺滑些。这个严肃的男人应该不会关注到这些事,奥利芙猜。尤其他的国家还处在动荡之中,而他正在忧国忧民。她决定让自己更有政治觉悟,尽情享受这段共处时光。

“以前发生过什么?教堂的坟墓被挖开,修女们横尸遍野,”艾萨克道,“像这样的房子都被抢了。”他们同时回头看看屋子,窗帘后的人影迅速闪避,“他们说有个神父从圣器室里被拖出去,吊在一棵树上,第二天发现他的嘴里塞着他的睾丸。”

“艾萨克!”奥利芙不安起来。“睾丸”一词令她紧张起来,她觉得自己很幼稚。

“报纸写得比这还要可怕——但他们从来没有问过这些抢劫背后的原因。所以,这个记者……”

“嗯?”

“他开始告诉我一个北极熊的故事。”

“北极熊?”

“是的,他说他曾在一位公爵家里采访过他。”艾萨克一边说,一边把木头递到她手上。奥利芙看到自己的指尖满是红颜料。遇到他之后她开始不停地作画。她作小幅的画,笔记本上满是速写。她的身体似乎接通了某种电源——源头是什么,她自己也不十分清楚——虽然她担心这喷涌而出的灵感终会结束,但她觉得只要艾萨克在身边,她就时刻为他准备着,她的创作仍将不断持续下去。她知道自己待在楼下是在逃避自我矛盾——这儿不用面对父亲,不用坦白艺术学院的事。而她也很久没有这么开心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