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太阳的照射(第3/5页)

“这要比香烟油水多多了,不是吗?”那个人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他们准备倾家荡产来付偷渡费。几乎人家要多少就给多少。”

他笑了,拍拍多那托的肩膀,向他告别,坐上汽车,在轮胎的咝咝声中消失了。

多那托单独留在沙滩上,茫然若失。太阳正在升起,像个帝王慢悠悠威严十足。水面上闪烁玫瑰色光斑。他从口袋里取出那束钞票,点了一点,二百万里拉,二百万里拉的皱钞票,如果再加上拉米纽西奥的一份,玛托的一份,蛇头的一份,那位少妇大约至少付了八百万里拉。多那托羞惭得无地自容,他开始大笑。这是洛可·马斯卡尔松的食肉兽式的笑。他像个痴呆似的狂笑,因为他刚刚明白他把这个女人最后几个小钱都刮光了。他边想边笑:

“我是个恶魔,二百万,我从她和她的儿子身上拿了二百万。我向她微笑,我问她的名字,我认为她很感激这次渡海,我是个最下贱的人。偷一个女人的钱,敲骨吸髓,然后还敢跟她闲聊。我确实是洛可的儿孙,没有信仰,没有廉耻。我不比其他人更好,我甚至还更坏,坏得多。我现在有钱了,我口袋里藏了人家的一生的血汗。我上咖啡馆去庆祝这件事,请大伙儿喝上一杯。她的儿子睁着两只大眼睛瞧着我,我看到自己在教他怎样识别星星和海涛声。我真无耻,有我这个贱姓的堕落者家族真无耻。”

从这天开始,多那托不再是原来那个人。他的眼睛蒙上了一块纱,一直保留到死亡,就像其他人脸上的一条疤。

多那托愈来愈少见到其他人。他出海日子也愈来愈长。他陷在孤独中不说一句话,也没有丝毫犹豫。他的表弟,拉法埃莱的儿子米歇尔,他还是继续跟他相遇,因为他经常到塔台上的穴居人小室里去过夜。米歇尔有个儿子:埃米里奥·斯科塔。多那托的最后几句话是对他说的。当男孩到了八岁,多那托带他上了他的船,就像他的舅舅朱塞佩以前给他做的那样,让他在海上随着缓慢的水流转了一圈。太阳落入海面,把水波染成美丽的玫瑰红,闪闪发亮。孩子在整个航行途中没有说话,他非常喜爱多那托表叔,但是不大敢向他提问题。

最后,多那托向孩子转过身去,对他说,声音温和严肃:

“女人的眼睛比星星还大。”

孩子尽管不明白还是点点头,但是永远忘不了这句话。多那托愿意完成斯科塔的誓言,轮到他把一种知识传给家人。他长时间思考过,他自问他知道什么,在生活中学到了什么。唯一令他立即想到的是与阿尔芭和她的儿子度过的那个夜晚。阿尔芭那双乌黑的大眼睛,他快乐地钻在里面。是的,这个女人的两个瞳仁,催得月亮也会入眠。在他看来星星跟它们相比要渺小多了。

这是他说的最后的话。斯科塔家人再也没有见过他,他不再靠岸,他只是在两岸之间一个移动的点,一只行驶在黑夜的小船。他不再走私香烟,他当上了偷运者,只做这个勾当。从阿尔巴尼亚海岸到普利亚海岸,一日不歇地,让前去搏命运的外国人搭船上岸,都是些年轻人,吃得太少而瘦了下来,睁着饥饿者的眼睛盯着意大利海岸看个不舍。这些青年两手发抖,急于要工作。他们即将在一块新土地上登陆。他们逢人就出卖自己的劳力,在福贾大庄园里收番茄折断了腰,或者在那不勒斯地下车间低头干活。他们即将像牲畜那样劳动,同意让人家榨干身上最后一滴汗,同意剥削的桎梏和金钱的粗暴统治。这一切他们都知道。知道他们年轻的身子从今以后打上这些年的烙印,这是非人所能胜任的苦活,但是他们要赶紧。多那托看到他们靠近意大利海岸时,都脸上亮起同样贪婪、迫不及待的光。

整个世界都倾倒在他的小船里。这也像是一年四季。他看到那些受难国家的居民向他走来。他仿佛摸着了地球的脉搏。他看到阿尔巴尼亚人、伊朗人、中国人、尼日利亚人,都搭过他的狭小的船只。他陪着他们辗转海岸,永不间歇地来来往往。他从未遇到意大利海关缉私船的拦截。他像一艘幽灵船在水波上滑行,听到远处有马达声就命令他偷渡的人不要出声。

有许多妇女搭上他的小船。阿尔巴尼亚女人去海滨的酒店当清洁工,或者在意大利人家庭照顾老人。尼日利亚女人在福贾和巴里之间的公路旁出卖肉体,有彩色阳伞遮挡阳光。伊朗女人累得脱力,对她们来说旅程还才开始,因为她们走得更远更远,到法国或者到英国去。多那托观察她们,一声不出。当其中有一人是单独偷渡,他总是设法在她还没有离开船以前把钱还给她。每次当那个女人睁大惊奇的眼睛抬头看他,低声向他道谢,或者吻他的手,他嗫嚅着说:“为了阿尔芭。”然后画个十字。阿尔芭萦绕他的心头不去。起初他想到询问搭船的阿尔巴尼亚人是否认识她,但是他知道一切都是徒劳。他就不开这个口。单身女人几小时前交给他的一包钱,他又塞到她们的手里。为了阿尔芭,为了阿尔芭,他说。他想:“为了阿尔芭,我把她的钱都取光了。为了阿尔芭,我把她放到了一个可能让她沦为奴隶的国家。”那些女人经常会用手指抚摸他的脸颊,祝福他,祈求让他进入天堂。她们这样做的时候很细腻,就像她们对待一个孩子似的,因为她们感觉到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这个不声不响的偷运者,其实只是一个跟星星说话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