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3/4页)

“不,”谭波儿说,“我去拿——”

“我去拿吧。”没系鞋带的劳动靴一步一拖地走出厨房。她回来了,把另一张椅子拖到炉灶前,把留下的两块尿布和那件内衣搭在椅子上,然后坐下,把孩子横放在腿上。孩子哭叫起来。“别哭,”她说,“好了,不哭了。”灯光下,她的面孔显得安详而若有所思。她给孩子换了尿布,把他放回木箱。然后她从挂着一块撕了口子的黄麻袋片的碗橱里拿出一个大盘子,从桌上拿起那把铁叉,走过来又仔细打量谭波儿的面孔。

“听着。要是我给你找辆小车,你肯不肯离开这儿?”她说。谭波儿凝视着她,努动着嘴,仿佛在品尝着话语,用言词做试验。“你肯不肯上后面去,坐上汽车去往别处,永远不回到这儿来?”

“肯的,”谭波儿低声说,“不管上哪儿。干什么都行。”

女人上下打量着谭波儿,但似乎并没有移动她那冷冰冰的眼珠。谭波儿觉得浑身肌肉抽紧起来,像中午烈日下被晒得开裂的枝蔓。“你这可怜的没胆量的小傻瓜,”女人冷冷地低声说,“还挺会装腔作势的。”

“我没有。我没有。”

“等你回去后,有不少事情可以告诉大家。是不?”她们面对面地站着,都压低了嗓门说话,像是两堵紧挨着的白墙上的两个影子。“装腔作势。”

“干什么都行。只要让我离开这儿。去哪儿都可以。”

“我担心的不是李。你以为他会跟公狗似的一见到发情的小母狗就扑上去?我担心的是你。”

“是啊。我去哪儿都行。”

“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你这种人我见得多了。你们东奔西跑,可又跑不快。你们跑不快,所以就算遇上了真正的男子汉,也认不出来。你以为已找到了天下唯一的男子汉了?”

“高温,”谭波儿悄声说,“高温。”

“我为这个男人做牛做马受过苦。”女人低声说,嗓音冷静安详,嘴唇几乎没有开合,仿佛只是在讲述做面包的配方,“我做过夜班女招待,为了星期日可以探监去看他。我在一个单人房间里住了两年,用个煤气喷嘴做饭,因为我答应过他不负心。我后来骗了他,挣钱把他从监狱里弄出来,可等我告诉他钱是怎么赚来的,他就打我。可你现在非要上这儿来,上这没人要你的地方来。没人请你来这儿啊。没人关心你到底害不害怕。你害怕吗?你还没有真正害怕的胆量,就跟你没胆量爱得死去活来一样。”

“我会给你钱的,”谭波儿悄声说,“随便你开口要多少。我父亲会给我的。”女人注视着她,脸上一无表情,跟她刚才讲话时一样僵硬死板。“我会送你衣服的。我有一件新的皮大衣。圣诞节以来才穿的。还跟新的一样。”

女人笑了起来。她的嘴巴在笑,但没有任何声音,脸部的肌肉纹丝不动。“衣服?我以前有过三件皮大衣呢。我把其中的一件送给了酒馆边的胡同里的一个女人。衣服?上帝啊。”她突然转过身子,“我去找辆车。你离开这儿,再别回来。听见没有?”

“听见了。”谭波儿低声说。她呆呆地站着,面色苍白,像个梦游者,注视着女人把肉抄到大盘子里浇上肉汁。她从烤箱里拿出一盘小圆饼,放在一只盘子里。“要我帮忙吗?”谭波儿低声说。女人一言不发。她端起这两只盘子,走出门外。谭波儿走到桌边,从香烟盒里取出一支,怔怔地站着,看着灯发愣。半边灯罩给熏得黑乎乎的。灯罩上有道裂缝,一条细细的银色弧线。灯是铁皮做的,细颈处有一圈油污。她就着灯火点香烟,不知怎么一来就点着了,谭波儿想,手里拿着香烟,眼睛望着摇曳不定的灯火。那女人回来了。她撩起裙子的一角,裹着灶上熏黑的咖啡壶,把它拎下来。

“我来拿好吧?”谭波儿说。

“不用。来吃晚饭吧。”她就走出去了。

谭波儿站在桌边,手里还拿着香烟。炉灶的阴影投射在孩子躺着的木箱上。他躺在高低不平的褥垫上,只看得见一连串淡淡的黑影,显出一些柔和细小的弧线。她走到木箱边,低头凝望孩子灰白色的面庞和发青的眼睑。一片淡淡的影子环绕着孩子的脑瓜,停在他湿漉漉的脑门上;一条细胳膊向上举着,握着拳头靠在脸颊边。谭波儿俯身在木箱上。

“他快死了。”谭波儿轻声说。她弯着腰,身影高高地投射在墙上,上衣走了样,歪戴的帽子奇形怪状,露在帽外的头发更是丑陋可怕。“可怜的小娃娃,”她轻轻地说,“可怜的小娃娃。”男人们的嗓门越来越高。她听见过道上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挪动椅子的嘎嘎声,还有那个哈哈大笑过的男人又笑了起来。她转身一动不动地望着门口。女人走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