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2/4页)

“‘那就去告诉母亲吧!告诉她好了。你真是打算这么干的。去告诉她吧!’”

“‘可这是在火车上啊,宝贝儿,’我说,‘要是他走进你在旅馆里的房间,我就干脆杀了他。可在火车上,我真恶心死了。咱们把他送走,从头做起吧。’”

“‘你有什么资格谈在火车上碰到什么人!你有什么资格!你这没用的东西!没用的东西!’”

“他有神经病。”女人一动不动地站在门里边说。陌生人还在滔滔不绝地说话,一串又一串,又快又漫无边际。

“接着她连声说:‘不!不!’我抱住了她,她紧紧地靠在我身上。‘我不是这个意思!霍拉斯!霍拉斯啊!’我闻到了被摧毁的鲜花的香味,那纤弱败死的花朵和泪水,接着我在镜子里看到了她的脸。她身后有一面镜子,我身后也有一面,她正注视着我身后那面镜子里她自己的模样,忘掉了还有一面我可以看见她面孔的镜子,看见她装模作样地望着我的后脑勺。大自然是女性的‘她’而进步是男性的‘他’,原因就在这里;大自然创造了葡萄棚而进步发明了镜子。”

“他有神经病。”女人站在门内边听边说。

“不过还不完全是这么回事。我想我心神不定也许是因为春天到了,或者也许因为我43岁了。要是我能找座山,在上面躺一会儿,我也许就没事了——都是那块土地的问题。既平坦又丰饶,还很邪恶,因此似乎刮阵风都能生财。就好像你能把树上的叶子摘下,送银行换现钱一样,一点都不觉得奇怪。那片三角洲[9]。整整五千平方英里的土地,没有一座山,有的只是印第安人堆起的小土堆儿,在大河泛滥时可以站一站。”

“所以我想我只是想要座山;不是小蓓儿使我离开家门的。你们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吗?”

“他是有毛病,”门内的女人说,“李不该让——”

班鲍没等人回答便说下去。“那是块带胭脂迹的布。我还没走进蓓儿的房间就知道会找到这么块布的。果然不出所料,塞在镜子后面:那是她化妆打扮时用来擦掉多余脂粉的手绢,塞在壁炉镜架的后面。我把它放进衣物袋,拿了帽子就走出家门。我搭了辆卡车走了一阵子才发现身无分文。这也是问题的一个方面,你们明白吗?我不可能用支票去兑换现金。我不可能走下卡车回城里去取点钱。我没法那么干。所以我从那天起不是走路就是求人让我搭段便车。我在造纸厂的木屑堆上睡了一夜,在一个黑人的小木屋里睡了一夜,还有一夜是在铁路专线上的一节货车里过的。我只想找座山躺一躺,你们明白吗?躺一下,我就会好的。你跟自己的老婆结婚,你是白手起家……也许是一点一滴从头做起。你要是娶了别人的老婆[10],你的出发点也许比那个人的白手起家要晚上十年。我只是想找座山,在上面躺一会儿。”

“这傻瓜,”女人说,“可怜的傻瓜。”她站在门里边。金鱼眼从后边顺着过道走来。他一言不发地走过她身边,走上门廊。

“来吧,”他说,“咱们装车吧。”她听见那三个人走了。她站着不动。接着她听见那陌生人摇摇晃晃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在门廊上走过来。她看见他了,在比黑夜稍亮的天空的衬托下显出一个模糊不清的侧影:是个穿着不成样子的衣服的瘦子,一头越来越稀的乱发;而且相当醉了。“她们没给他好好吃饭。”女人说。

她轻轻地靠在墙上,身子纹丝不动,他面对着她。“你喜欢过这样的日子吗?”他说,“你干吗要这么过?你还年轻;你可以回到城里,轻而易举地过上好日子,连眼皮都不用抬一下。”她一动不动,轻轻地靠在墙上,两臂在胸前交叉着。“你这可怜的吓破胆的傻瓜。”她说。

“你知道,”他说,“我没有勇气:我身体里没留下勇气。整台机器都在,可就是开动不起来。”他用手摸她的面颊。“你还年轻。”她没有挪动身子,感到他的手在摸她的脸,触摸她的肌肤,仿佛他想要弄明白她骨骼的形状和位置、她肌肤的质地。“你今后的日子长着呢,实际上正是如此。你今年多大了?还没过30吧。”他的嗓门不高,几乎是悄声低语。

她开口说话的时候一点儿也没有放低嗓门。她没有挪动身体,两臂仍在胸前交叉着。“你干吗要离开你的老婆?”

“因为她爱吃虾,”他说,“我吃不下去——你知道,那天是星期五,我想到我得在中午时分到火车站去,从火车上搬下一箱虾,拎着它走回家,一路走一路数着步子,走一百步换一只手,而——”

“你每天都这么干吗?”女人说。

“不。只在星期五。可我已经这么干了十年,从我们结婚开始。可我还是受不了虾的气味。但我不大在乎把那只箱子拎回家。这我受得了。糟糕的是纸箱漏水。在回家的路上,纸箱老是滴水,滴个没完,直到过了一阵子,我觉得仿佛跟着我自己上火车站,站在一边,看着霍拉斯·班鲍从火车上拿下那只箱子,拎着它走回家,每走一百步换一下手,我就跟在他身后,心里想,这里埋葬着霍拉斯·班鲍,埋葬在密西西比州一条人行道上一连串逐渐消失的臭烘烘的小水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