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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能去阿姆斯特丹了,我的一个医生觉得这不靠谱。”

他一秒钟没出声。“天,”他说,“我早该自己掏钱买票,应该那天带你直接从《时髦骨骸》雕塑出发去阿姆斯特丹。”

“那么一来我很可能在阿姆斯特丹缺氧丢掉小命,我的尸体只好用飞机货舱运回来。”我说。

“哎,嗯,”他说,“不过在此之前,我高贵的情圣姿态绝对已经打动了你,让我得逞了。”

我哈哈大笑,笑得太厉害,让我感觉到之前插胸管的地方隐隐作痛。

“你笑是因为我说准了。”他说。

我又笑起来。

“我说对了,是不是?”

“多半不是。”我说,然后过了一会儿又补充道,“不过世事难料。”

他苦恼地呻吟一声。“我到死都是处了。”他说。

“你是处?”我惊讶地问。

“海蓁·格蕾丝,”他说,“你手边有纸和笔吗?”我说有。“好,请画一个圆圈。”我照办。“现在在那个圆圈里画个小圆圈。”我照办。“大圆圈是天下处男处女,小圆圈是所有十七岁的独腿少年。”

我又笑起来,然后对他说,大部分社会交往都发生在儿童医院,同样也无助于滥交。然后我们聊起彼得·范·豪滕才华超群的绝妙评论,时间如荡妇。尽管我在床上,他在自家地下室,感觉却好像我们又回到了那个自行存在的第三空间,那真是一处我喜欢和他一起驻足的好地方。

然后,我挂了电话,爸妈跑到我房间来了。老实讲我的床不够躺三个人的,但他们还是一左一右挤在我身边,一起在我的小电视上看《全美超模大赛》。有一个我不喜欢的女孩赛琳娜被淘汰了,不知为什么,这让我高兴异常。后来,妈妈帮我安好呼吸机,掖好被子,爸爸在我额头上留下一个满是胡茬感的吻,然后我合上眼睛。

呼吸机基本上完全接手控制了我的呼吸,这种感觉令人相当不快,但也有讨人喜欢的地方,就是它的声音。我吸气,它就隆隆作响;我呼气,它又发出呼呼声。我一直想,它的声音就像一只龙在跟着我的节奏呼吸,好像我有一只宠物龙,它蜷在我的床旁边,对我无比依恋,以至于连呼吸节奏都要跟我一致。我就这么想着,沉沉入睡。

第二天早上我起床晚了。我在床上看了会儿电视,查了电子邮件,然后,我开始炮制一封给彼得·范·豪滕的电邮,告诉他我没法去阿姆斯特丹,但我可以拿我母亲的生命起誓,我绝不会把关于角色的任何信息透露给任何人,还有,我根本也不想告诉任何人,因为我极端自私。还有,拜托他可不可以就告诉我荷兰郁金香老爹到底是不是真的,安娜的妈妈有没有嫁给他,还有仓鼠西西弗斯怎么样了。

但我没有寄出这封邮件。就连我自己看了也觉得太可悲了。

三点左右,我猜奥古斯塔斯应该已经放学回家了,就跑去后院给他打电话。我一边听电话铃响,一边坐在草地上,草地上杂草丛生,到处都是蒲公英。秋千架还在那儿,我小时候为了荡得高,在地上蹬出了小沟,现在小沟已经长满野草。我还记得爸爸从玩具反斗城把这套秋千买回家,请邻居一起帮忙在后院安装的事。他坚持要第一个坐上去测试一下,那玩意差点儿被他压垮。

天空灰沉沉的,充满了雨的湿气,但还没下雨。我听到电话转到奥古斯塔斯的语音信箱,就挂了,把电话放到身边的地上。我一直盯着秋千架看,心想,我愿意拿余生所有生病的时间交换几天健康的日子。我努力告诉自己,本来还可能更糟,告诉自己世界不是个批量满足心愿的大工厂,还有,我和癌症和平共处而不是被它逼至绝路,我不能在它弄死我之前就放弃生命。然后,我开始喃喃地一个劲儿说“愚蠢愚蠢愚蠢愚蠢愚蠢愚蠢”,没完没了,直到意义与声音脱节。直到他回我电话。

“嗨。”我说。

“海蓁·格蕾丝。”他说。

“嗨。”我又说。

“你在哭吗,海蓁·格蕾丝?”

“也许吧。”

“为什么?”

“因为我就是——我想去阿姆斯特丹,我想让他告诉我故事结束后的事,还有,我就是不想要我的人生。还有,天空让我沮丧。还有,这儿有一套旧秋千架,我小时候爸爸帮我搭的。”

“我得立即看一看这座泪之秋千架,”他说,“我二十分钟后到。”

我待在后院没进屋,因为我一哭妈妈就关心过头,让我透不过气来。因为我不常哭,我知道她一定会想跟我“谈谈”,讨论一下我是不是应该考虑调整治疗方案什么的,一想到那全套谈话我就有点反胃。

倒不是因为我记忆里有什么特别辛酸、清晰如昨的画面:健康的爸爸推着健康的孩子,孩子喊着“再高点再高点”,或诸如此类带有隐喻性回响的时刻。并非如此。秋千架就伫立在那儿,被抛弃了,两个小秋千一动不动,悲伤地悬在灰沉沉的木架子上,秋千座的轮廓就像小孩涂鸦画出来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