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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说不是呢,海蓁。继续休息,你有希望很快就能回家。”

星期二的时候,他们告诉我星期三就能回家了。星期三的时候,两个实习医生在基本没人指导的情况下给我拔了胸管,可拔管的感觉反而像扎了一刀那么疼,总体情况不太好,于是他们决定让我待到星期四。我几乎开始揣测我是不是成了什么永久性延迟满足的存在主义实验的对象,不过星期五早上玛丽亚医生出现了,她在我身边踅探了一分钟之后告诉我,可以出院了。

于是妈妈打开她的超大皮包给我看,她一直都带着我的回家服。一个护士进来帮我取下了静脉通道,我感觉终于解放了,虽然还得拖着氧气瓶。我进浴室洗了一周来第一个澡,梳洗完毕出来时,累得只能躺下歇气。妈妈问:“你想见奥古斯塔斯吗?”

“也许吧。”我想了一分钟说。我爬起来,勉强挪着步子到靠墙的塑料椅那儿坐下,把氧气瓶塞到椅子后面。这点动作就把我累坏了。

几分钟后,爸爸带着奥古斯塔斯回来了。他的头发乱糟糟的,盖在额头上,一看到我,便绽开一个真正的奥古斯塔斯·沃特斯式傻傻的微笑,我也忍不住对他微笑。他在我身边的仿皮躺椅上坐下,身体朝我这边倾过来,似乎无法抑制脸上的笑意。

妈妈和爸爸出去了,让我们单独待着,令人感觉尴尬。我费了很大力气才迎着他的视线,他的眼睛好看得让人难以注视。“我想你。”奥古斯塔斯说。

我的声音比我原本打算发出的还要小。“谢谢你没有在我一团糟的时候坚持要见我。”

“老实说,你现在看起来还是很糟。”

我笑起来。“我也想你。我只是不想让你看到……这一切。我只是想,那个……算了。不可能总是心想事成。”

“是吗?”他问,“我以前还总觉得这世界是个批量满足心愿的大工厂呢。”

“结果不是那么回事。”我说。他太美了。他伸手想拉我的手,但我摇摇头。“不。”我轻声说,“如果我们要交往,那就得,嗯,不能那样。”

“好吧。”他说,“哎,说起满足心愿,我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哦?”我说。

“坏消息是,很显然,在你好转起来之前,我们没法去阿姆斯特丹。不过,等你身体恢复到合格状况后,灯神会施展他们大名鼎鼎的魔法。”

“那是好消息?”

“错。好消息是,在你睡觉的这几天,彼得·范·豪滕向我们展露了一点点他过人的才华。”

他又一次向我伸出手来,这一次,他往我手里塞了一张带有深深折痕的信纸,信头上印着“彼得·范·豪滕,退休小说家”。

我一直等到回了家,在我自己空空的大床上安顿下来,再没有可能因医疗问题受到打扰之后,才开始读这封信。光辨认范·豪滕倾斜潦草的笔迹就花了我半晌工夫。

亲爱的沃特斯先生:

你四月十四日之电子来函业已奉读。发生在你身上的莎士比亚式复杂悲剧令我深为感动。这个故事里的每个人物都有着磐石般无法撼动的致命弱点:她痼疾难医,而你康健如昔。假如她的身体再好些,或者你的健康再差些,灾星 [2] 之祸恐不至于如此无可救药,但灾星逆行原是天地本色,而莎士比亚最大的错误便是假凯歇斯之口说:“要是我们受制于人,亲爱的勃鲁托斯,那错处并不在我们的命运,而在我们自己。” [3] 若你是个罗马贵族(或莎士比亚!),这么说说当然容易,但我们凡人的命运中,实在不缺少错误。

既然我们说到了莎老头的不足,你信里写到年轻的海蓁,让我想起这位诗人著名的十四行诗中的第五十五首。自然,开篇是这样的:没有云石或王公们金的墓碑/能够和我这些强劲的诗比寿/你将永远闪耀于这些诗篇里/远胜过那被时光涂脏的石头。”(时光真是个荡妇,它把每个人都搞了。)这首诗优美,但却不诚实:我们的确记得莎士比亚强劲的诗句,但诗里所说的那个人我们又记得些什么?什么也不记得。我们非常肯定他是男性,其他的一切就全属猜测。莎士比亚用语言做棺柩掩埋了此人,关于此人他向我们透露得极少。另外,请看,我们谈论文学时用现在时态,但谈到死去的人,我们就不那么宽和了。为逝者写作,不能令斯人不朽。语言只能埋葬逝者,却不能起死回生。(大曝光:我不是第一个发表此番言论的人。参看麦克利什 [4] 的诗作《没有云石或王公们金的墓碑》,其中有这样一句英雄体诗行:我要说你将死去,无人铭记你。)

我离题了,但其实问题就在这里:死者只有在记忆那可怖的无睑之眼中才能显形。而生者,感谢上天,生者仍有令人吃惊、叫人失望的能力。你的海蓁是活生生的,沃特斯,而你绝不应将自己的意愿强加于他人的决定,尤其是深思之后所作的决定。她希望帮你免于痛苦,你应当让她这么做。你也许觉得年轻的海蓁的逻辑不足以说服你,但我涉足这“泪之溪谷” [5] 时间较你更久,从我的角度来看,她并非疯狂无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