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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问我学校里有没有什么功课。“我有些相当高深的代数作业,”我对他说,“高深得都不可能跟门外汉解释清楚。”

“你的朋友艾萨克怎么样?”

“瞎了。”我说。

“你今天相当叛逆啊。”妈妈说。她似乎有点儿恼火。

“这不正是你盼望的吗,老妈?让我像个青少年的样儿。”

“哟,可不是这种叛逆方式的青少年。不过当然,你爸爸和我都很高兴看到你像个年轻姑娘的样儿了,交朋友,谈恋爱。”

“我没谈恋爱。”我说,“我不想跟任何人谈恋爱。这个主意糟透了,无比浪费时间,而且……”

“宝贝,”妈妈说,“出什么事了?”

“我觉得,就像,我就像个手榴弹,妈。我是个手榴弹,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爆炸。我想尽量减少伤亡,好吗?”

爸爸把头稍微偏向一边,像只挨了骂的小狗。

“我是个手榴弹。”我再说一遍,“我只想离别人远远的,看自己的书,想自己的事,跟你们待在一起,因为只有对你们的伤害我无能为力——你们已经投入太多。所以拜托就让我这样,好吗?我没有抑郁,我不用再多出门走走。我也不可能做一个普通的青少年,因为我是个手榴弹。”

“海蓁。”爸爸说着就哽咽了。我爸,他真的很爱哭。

“我要回屋里去看一会儿书了,行吗?我很好,我真的很好。我只想去看会儿书。”

我摒除杂念,打算看一本学校布置的小说,但悲剧的是,我们住的房子墙板太薄,因此接下来的轻声对话一大半都落入了我耳中。我爸说:“我心都碎了。”我妈说:“这种话正是她不需要听到的。”爸爸说:“对不起,可……”妈妈说:“难道你不知足吗?”爸爸说:“上帝,我当然知足。”我拼命集中精神看故事,但却没法不听他们说话。

于是我打开电脑听音乐,我以奥古斯塔斯最喜欢的乐队“潮热”作为背景音乐,回到卡罗琳·玛瑟斯的纪念网页浏览,看她多么英勇地与疾病战斗,大家多么想念她,以及她去了更好的地方,会永远活在大家的记忆里,每个认识她的人——无一例外——都因她的离去而伤心欲绝。

也许我应该对卡罗琳·玛瑟斯心怀嫉妒什么的,因为她曾和奥古斯塔斯相恋。但我没有。在那些浩如烟海的纪念辞中,我看不太清楚她,但她身上似乎没什么好嫉妒的——她似乎就是一个全职病人,跟我一样。这让我不禁担心我死的时候,他们是不是也没什么可说的,只能说我英勇地与疾病战斗过,仿佛我这一辈子只做过一件事,就是得癌。

不管怎样,最后我开始看卡罗琳·玛瑟斯的日常点滴记录,实际上其中大部分是她父母写的。因为,我估计,她得的那种脑癌,在夺去一个人的生命之前会先把她变得不像自己。

这些记录大都如下:“卡罗琳仍然有严重的行为问题。因为无法说话而产生的愤怒和挫败令她挣扎得很艰难(当然,这些事情让我们也倍感挫败,但我们有更合乎社会规范的应对愤怒的方式)。格斯近来喜欢管卡罗琳叫‘绿巨人①出击’,医生们也热情响应。对我们任何一个人来说,这都不是轻松的事,但能幽默的时候幽上一默总不坏。希望周四能回家。我们会继续向大家汇报……”

不用说,她周四没能回家。

所以,他碰我的时候我当然紧张了。跟他在一起就是伤害他,无可避免。那就是他伸手碰我时我的感受:觉得自己就好像在对他暴力犯罪。因为实情就是如此。

我决定给他发短信,因为我想避免就此展开长篇大论的对话。

嗨,好吧,我不知道你能不能了解,但我不能吻你什么的。倒不是说你一定想吻我,但我真的不能。

当我想以那样的眼光看你的时候,我只能看到将来会让你遭受何种痛苦。也许这对你来说无法理解。

无论如何,对不起。

几分钟后他回复了。

好吧。

我回他:

好吧。

他回道:

哦,天啊,别再跟我调情啦!

我只说:

好吧。

过了片刻,我的手机又振动起来。

我刚才开玩笑的,海蓁·格蕾丝。我理解。(但我们俩都知道“好吧”是个风情万种的词。“好吧”简直调情指数爆棚啊。)

我很有冲动想再回一个“好吧”,但我想象了一下他出现在我葬礼上的情景,这有助于我回了个措辞适当的短信。

对不起。

我试图头戴着耳机入睡,但过了一会儿妈妈和爸爸进来了,妈妈从架子上拿下小蓝抱在胸前,爸爸坐在我桌前的椅子上,这次他说话的时候没有哭:“你不是手榴弹,对我们来说不是。想到你的死让我们悲伤,海蓁,但你不是手榴弹。你棒极了。你不能理解,亲爱的,因为你没有孩子,没有亲眼看着你的宝贝长成一个聪明伶俐、热爱阅读,同时兼对可怕的电视节目感兴趣的年轻人。但你给我们带来的欢乐远比我们为你的病痛感到的悲伤要多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