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篇:幸福的家庭

──拟许钦文

“──做不做全由自己的便;那作品,像太阳的光一样,从无量的光源中涌出来,不像石火,用铁和石敲出来,这才是真艺术。那作者,也才是真的艺术家。──而我,──这算是什幺?──”他想到这里,忽然从床上跳起来了。以先他早已想过,须得捞几文稿费维持生活了;投稿的地方,先定为幸福月报社,因为润笔似乎比较的丰。但作品就须有范围,否则,恐怕要不收的。范围就范围,──现在的青年的脑里的大问题是?──大概很不少,或者有许多是恋爱,婚姻,家庭之类罢。──是的,他们确有许多人烦闷着,正在讨论这些事。[注一]那幺,就来做家庭。然而怎幺做做呢?──否则,恐怕要不收的,何必说些背时的话,然而──。他跳下卧床之后,四五步就走到书桌面前,坐下去,抽出一张绿格纸,毫不迟疑,但又自暴自弃似的写下一行题目道:《幸福的家庭》。

他的笔立刻停滞了;他仰了头,两眼瞪着房顶,正在安排那安置这“幸福的家庭”的地方。他想:“北京?不行,死气沉沉,连空气也是死的。假如在这家庭的周围筑一道高墙,难道空气也就隔断了幺?简直不行!江苏浙江天天防要开仗;福建更无须说。四川,广东?都正在打。[注二]山东河南之类?──阿阿,要绑票[注三]的,倘使绑去一个,那就成为不幸的家庭了。上海天津的租界上房租贵;──假如在外国,笑话。云南贵州不知道怎样,但交通也太不便──。”他想来想去,想不出好地方,便要假定为A了,但又想,“现有不少的人是反对用西洋字母来代人地名的[注四],说是要减少读者的兴味。我这回的投稿,似乎也不如不用,安全些。那幺,在那里好呢?──湖南也打仗;大连仍然房租贵;察哈尔[注五],吉林,黑龙江罢,──听说有马贼,也不行!──”他又想来想去,又想不出好地方,于是终于决心,假定这“幸福的家庭”所在的地方叫作A。

“总之,这幸福的家庭一定须在A,无可磋商。家庭中自然是两夫妇,就是主人和主妇,自由结婚的。他们订有四十多条条约,非常详细,所以非常平等,十分自由。而且受过高等教育,优美高尚──。东洋留学生已经不通行,──那幺,假定为西洋留学生罢。主人始终穿洋服,硬领始终雪白;主妇是前头的头发始终烫得蓬蓬松松像一个麻雀窠,牙齿是始终雪白的露着,但衣服却是中国装,──”

“不行不行,那不行!二十五斤!”

他听得窗外一个男人的声音,不由的回过头去看,窗幔垂着,日光照着,明得眩目,他的眼睛昏花了;接着是小木片撒在地上的声响。“不相干,”他又回过头来想,“什幺‘二十五斤’?──他们是优美高尚,很爱文艺的。但因为都从小生长在幸福里,所以不爱俄国的小说──。俄国小说多描写下等人,实在和这样的家庭也不合。‘二十五斤’?不管他。那幺,他们看看什幺书呢?──裴伦的诗?吉支[注六]的?不行,都不稳当。──哦,有了,他们都爱看《理想之良人》[注七]。我虽然没有见过这部书,但既然连大学教授也那幺称赞他,想来他们也一定都爱看,你也看,我也看,──他们一人一本,这家庭里一共有两本,──”他觉得胃里有点空虚了,放下笔,用两只手支着头,教自己的头像地球仪似的在两个柱子间挂着。

“──他们两人正在用午餐,”他想,“桌上铺了雪白的布;厨子送上菜来,──中国菜。什幺‘二十五斤’?不管他。为什幺倒是中国菜?西洋人说,中国菜最进步,最好吃,最合于卫生[注八]:所以他们采用中国菜。送来的是第一碗,但这第一碗是什幺呢?──”

“劈柴,──”

他吃惊的回过头去看,靠左肩,便立着他自己家里的主妇,两只阴凄凄的眼睛恰恰钉住他的脸。

“什幺?”他以为她来搅扰了他的创作,颇有些愤怒了。

“劈架,都用完了,今天买了些。前一回还是十斤两吊四,今天就要两吊六。我想给他两吊五,好不好?”

“好好,就是两吊五。”

“称得太吃亏了。他一定只肯算二十四斤半;我想就算他二十三斤半,好不好?”

“好好,就算他二十三斤半。”

“那幺,五五二十五,三五一十五,──”

“唔唔,五五二十五,三五一十五,──”他也说不下去了,停了一会,忽而奋然的抓起笔来,就在写着一行“幸福的家庭”的绿格纸上起算草,起了好久,这才仰起头来说道:

“五吊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