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回 苦辣甜酸遍尝滋味 嬉笑怒骂皆为文章(第4/5页)

黄二麻子一头看,一头想心思:“他老人家生平没有做过什幺官,就是令弟二先生也不过做到阁学,他上代头又没有什幺阔人,那里来的这许多官衔?至于外省的那些官衔同那武职的,越发不对了。就说是亲戚的,也只应该拣官大的写上几个,光光门面;什幺佐杂,千、把,写了徒然叫人家看着寒渗。不晓得他一齐写在这里,是个什幺意思?”黄二麻子正在门楼底下一个纳闷,不知不觉,行李已发完了,于是跟了大众一块儿进去。听见这里的管家说起:“二老爷进来的时候,我们老爷正发晕过去,至今还没有醒。”黄二麻子虽是亲戚,不便直闯人家的上房,只好一个人坐在厅上静候。等了一会,忽听得里面哭声大震。黄二麻子道声“不好!一定是大老大人断了气了”!想进去望望,究竟人地生疏,不敢造次。心上又想:“幸亏还好,他老兄弟俩还见得一面。但这一霎的工夫,不晓得他老兄弟可能说句话没有?”正想着,里面哭声也就住了。黄二麻子不免怀疑。按下慢表。

如今且说甄阁学,自从下车走到里面,便有他胞侄儿迎了出来,抢着替二叔请安。刚进上房,又见他那位续弦嫂子也站在那里了。甄阁学是古板人,见了长嫂一定要磕头的。磕完了头,嫂子忙叫一班侄儿来替他磕头。等到见完了礼,甄阁学急于要问:“大哥怎幺样了?”他嫂子见问,早已含着一包眼泪,拿袖子擦了又擦,歇了半天,才回得:“不大好!请里间坐。”甄阁学也急于要看哥哥的病,不等嫂子让,早已掀开门帘进去了。进得房来,只见他哥哥朝外睡在床上,拿块手巾包着头,脸上一点血丝也没有,的确是久病的样子。甄阁学要进来的时候,他哥哥迷迷糊糊,似睡不睡,并不觉得有人进来。等到兄弟叫他一声,似乎拿他一惊,睁开眼睛一看,当时还没有看清。后来他儿子赶到床前,又高声同他说:“是二叔来了。”这才心上明白。登时一惊一喜,竭力的从被窝里挣着出一只手来,拿兄弟的衣裳一把拉住。看他情形,不晓得要有许多话说。谁知拉兄弟衣裳的时候,用力过猛,又闪了气,一阵昏晕,一松手,早又不知人事。儿子急的喊爸爸,喊了几声,亦不见醒。甄阁学一时手足情切,止不住淌下泪来。谁知他嫂子、侄儿以为这个样子,人是决计不中用的了,又用力喊了两声,不见回来,便当他已死,一齐痛哭起来。后来还是常伺候病人的一个老妈,在病人胸前摸了一把,说:“老爷胸口还有热气,决计不碍。”劝大家别哭,大家方才停止。

悲声停了一刻,忽听见病人在床上大声呼喊起来。众人一齐吃了一惊,赶紧枭开帐子一看,只见病人已经挣扎着爬起来了。众人又怕他闪了气力,然而要想按他,又按他不下,只得扶他坐起。只听他嘴里还自言自语:“这可真正吓死我了!”一连又说了两遍,说话的声音很有气力,迥非平时可比。再看他脸色,也有了血色了。

甄阁学看了诧异忙问:“大哥怎幺样?”只见他回道:“我刚才似乎做梦,梦见走到一座深山里面。这山上豺、狼、虎、豹,样样都有,见了人,恨不得一口就吞下去的样子。我幸亏躲在那树林子里,没有被这班恶兽看见,得以无事。──”毕竟他是有病之人,说到这里,便觉上气不接下气。众人赶忙送上半碗参汤,等他呷了几回接接力。又说道:“我在林子里,那些东西瞧不见我,我却瞧见它们,看的碧波爽清的。原来这山上并不光是豹、狼、虎、豹,连着猫、狗、老鼠、猴子、黄鼠狼,统通都有;至于猪、羊、牛,更不计其数了。老鼠会钻,满山里打洞:钻得进的地方,它要钻;倘若碰见石头,钻不进的地方,它也是乱钻。狗是见了人就咬。然而又怕老虎吃它,见了老虎就摆头摇尾巴的样子,又实在可怜。最坏不过的是猫,跳上跳下,见虎、豹,它就跳在树上,虎、豹走远了,它又下来了。猴子是见样学样。黄鼠狼是顾前不顾后的,后头追得紧,它就一连放上几个臭屁跑了。此外还有狐狸,装做怪俊的女人,在山上走来走去,叫人看了,真正爱死人。猪、羊顶是无用之物。牛虽来得大,也不过摆样子看罢了。我在树林子里看了半天,我心上想:‘我如今同这一班畜生在一块,终究不是个事。’又想跳出树林子去。无奈遍山遍地,都是这班畜生的世界,又实在跳不出去。想来想去,只好定了心,闭着眼睛,另外生主意。正在这个档口,不提防大吼一声,顿时天崩地裂一般。这时候我早已吓昏了,并不晓得我这个人是生是死。恍恍惚惚的,一睁眼忽然又换了一个世界,不但先前那一班畜生一个不见,并且连我刚才所受的惊吓也忘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