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2/9页)

这种情况在英格兰各地蔓延,但奥兰多尽可继续隐居在布莱克法亚的家中,假装气候没有改变,人们依然可以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可以随心所欲地决定穿马裤还是穿裙子。但是,最后,连她也不得不承认,时代变了。世纪初的某个下午,她驾着她那辆镶有饰板的老马车穿过圣詹姆斯公园时,恰好有一束久违的、把周围云层染得异彩纷呈的阳光挣扎着穿透密云,降临大地。十八世纪一碧如洗的晴空既已不再,这样的景象就堪称奇观了,奥兰多忍不住推开车窗,抬眼仰望。望着那时而紫褐、时而火红的云彩,她不禁想起爱奥尼亚海[53]垂死的海豚,随即心中涌起一股夹杂着快乐的悲恸——这说明,在不知不觉间,她已然受到了潮湿的感染。然而,让她吃惊的是,这束阳光照到地面上时,似乎唤醒了,或者说照亮了,一座金字塔,一场百牲祭,一堆战利品(因为有种盛宴的气氛)——总之是最最不可思议,最最杂乱无章的一大堆东西,乱糟糟地堆在本应是维多利亚女王雕像矗立着的地方!一个精琢细刻、鎏金雕花的巨大十字架上,挂着新娘的面纱和寡妇的丧服。水晶宫、婴儿车、军用头盔、纪念花环、长裤、假胡须、结婚蛋糕、大炮、圣诞树、天文望远镜、早已灭绝的怪物、地球仪、地图、大象和数学仪器……所有这些和其他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连在一起,看上去就像一个巨大的盾徽,右边是位身穿飘逸白衣的女人,左边却是个穿着大衣和鼓鼓囊囊的裤子的彪形大汉。这么多不相干的东西硬凑到一起,全身披挂与衣衫褴褛并存,色彩斑斓错杂光怪陆离——这一切都让奥兰多觉得大煞风景。她一生中从未见过这么不体面,这么丑陋,又这么招摇显眼的东西。这一切可能是——实际上必定是,阳光射进湿淋淋的空气所产生的幻象,一阵微风吹过就会消失殆尽,但是,即便如此,对于刚好驱车经过的奥兰多来说,它却显得无比稳固,仿佛将永远存在下去似的。她缩回马车的角落里,觉得无论是狂风、暴雨、烈日还是巨雷,都没法摧毁那直立在地面上的俗艳之物。它的鼻子会斑驳,喇叭会生锈,但那堆东西本身不会灭亡,会千秋万代地向四面八方指手画脚,耀武扬威。马车沿着宪法山路继续前行时,她又回头看了一眼。是的,它还在那儿,当然,还在——她从男装裤的表袋里拉出怀表——在正午十二点的阳光下,肆无忌惮地招摇着。再没有什么东西能比它更庸俗,更无想象力,更对晨昏变化无动于衷了,然而,它似乎经过精心谋划、企图永存下去。她决定不再看那东西一眼。她开始觉得,体内的血液流动得越来越迟滞。然而更为奇特的是,当她经过白金汉宫时,脸上骤然泛起一片鲜艳、罕见的红晕,而且,似乎有种无法抗拒的力量迫使她低下头去,看向自己的膝盖。骤然发现自己正穿着黑色马裤,她不禁大惊失色,一路脸红在乡间宅邸。鉴于四匹马小跑三十英里需要颇长一段时间,我们希望奥兰多久久未消的脸红会被人看作娴淑贞静的明证。

她回到家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遵照此时本性中最迫切的需求,从床上抓起一条织锦被,把整个身体紧紧裹在里面。她向巴瑟罗缪寡妇(她接替了老格里姆斯迪奇女管家的位置)解释说这是因为她觉得有点冷。

“这年头谁不冷啊,我的小姐,”寡妇深深地叹了口气,语气中透露出一股奇怪而阴郁的满足感,“墙潮得都渗水了。”的确,她只要把手在橡木板墙上按一会,就会留下清晰的指印。常春藤肆无忌惮地蔓延,许多窗子都被它封死了。厨房里黑乎乎的,几乎看不清哪个是水壶,哪个是筛子。一只倒霉的黑猫被当成煤块铲到了火塘里。虽然才八月,但大多数女仆都已穿上了三四条红色法兰绒衬裙。

“小姐,”那好女人将双臂抱在挂着金十字架的胸前说道,“女王,上帝保佑她,的确穿着你说的那个,什么——”她踌躇着,脸红了。

“裙撑。”奥兰多替她说出口(因为这个词儿已经传到了布莱克法亚)。巴瑟罗缪太太点点头。眼泪顺着她的双颊流下。但她一边擦眼泪,一边却微笑着,因为流泪令人愉快。难道她们不都是柔弱的女人?穿裙撑就是为了掩饰这个事实,这巨大的,唯一的,同时也是不幸的事实;每个谦卑的女人都竭力否认,直到无可否认:她怀孕了,要生孩子了——其实,是生十五或二十个孩子——因此,一个谦卑女人的大部分生命都要花在徒劳的否认上,而每年中至少有一天会让她所有的掩饰都无所遁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