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5/13页)

奥兰多过去一直对仆人成群和佳肴满桌习以为常,但现在却莫名其妙地第一次感到羞愧。更奇怪的是,当他想起他曾祖母莫尔曾挤过牛奶时,他竟感到满心骄傲,因为一般而言,想起这些容易令人倒胃。然而,他刚想提起这位地位卑微的女人和她的牛奶桶,那位诗人就抢先一步说起了他的家族。他说,别看格林这个姓氏这么普通,但不同寻常的是,格林家族曾是法国的名门望族,是和征服者一起来到英国的。不幸的是,他们后来衰落了,惟一的作为就是把姓氏留在了皇家格林威治区。他后来说的话题都大同小异,都是关于失去了的城堡、盾徽、北方的准男爵表亲、和西方贵族联姻、有些格林家族的人在名字后面加字母“e”而有些人没加,诸如此类,一直说到鹿肉上桌才停下来。于是,奥兰多趁机说起了他的曾祖母莫尔和她的奶牛,一直说到野味上桌,他心头的重负才稍稍有所缓解。但直到推杯换盏、酒过三巡之后,奥兰多才敢提起说,他不由得想起一件比格林家族和奶牛都更重要的事情,那就是神圣的诗歌。一听到那个词语,诗人的双眼就燃起了火焰;他卸下此前刻意摆出的绅士架子,“砰”地一声放下酒杯后,就背诵起了一首关于他的一部戏剧、另一位诗人和一个评论家的长诗;这是奥兰多在弃妇之外的人的口中听到的最长、最复杂、最激昂和最尖刻的故事之一。至于诗歌本身,奥兰多只感觉到,诗歌比散文更难卖出去,而且,尽管诗行很短,写起来却需要更长的时间。谈话就这样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进行着,直到奥兰多借机暗示说他鄙陋不才,也在试着写作——但诗人突然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他说,护墙板里有一只老鼠在吱吱叫。他解释道,他其实有点神经质,一听到老鼠吱吱叫,就会连续两个星期心烦意乱。这所大房子里毫无疑问有很多害虫,但奥兰多从来没有听到过它们的动静。接着,诗人向奥兰多详细讲述了自己过去十多年来的健康状况。听完他的讲述,人们都会惊讶:经历了这么多可怕的病痛折磨,他竟然还活着!他曾经瘫痪、中风、水肿、患过疟疾和连续染上三种热病;除此之外,他还心脏肿大、脾脏肥大,肝脏有病。他告诉奥兰多,尤其是在他的脊椎上,有一种无法用言语描述的感觉。从上往下数第三节有个包火烧火燎,而从下往上数第二节却有个包冰冷刺骨。有时候他醒来时,感觉脑袋里像灌了铅,有时候觉得体内仿佛有上千支蜡烛在燃烧,并且人们还在火上浇油。他说,他甚至能够感觉到床垫下的一片玫瑰叶子,能够通过脚下的鹅卵石来辨别伦敦几乎所有的路。总之,他就像一部精妙地组装在一起的机器(说到这儿,他似乎是无意识地抬起手来,而这确实是精妙无比),因此一想到他的诗集只卖出去了五百本,他就觉得匪夷所思,当然,这肯定主要是因为有人在背地里反对他。最后,他一拳头砸在桌子上,断言,他惟一能得出的结论就是,诗歌艺术在英国已经死亡。

这怎么可能呢?莎士比亚、马洛[19]、本·琼森[20]、布朗、多恩[21],所有这些人都还在写作或只是刚刚封笔,奥兰多一口气数出一串他最景仰的英雄的名字,觉得格林的说法简直不可思议。

格林讥讽地大笑了起来。他承认,莎士比亚的确写过一些非常不错的戏剧,但基本上都是从马洛那抄来的。马洛是个不错的小伙子,但对一个不到三十岁就死了的人,你能说些什么呢?至于布朗,他支持散文诗,但人们很快就会厌倦那类异想天开的文体。多恩故意用艰涩的词语来掩饰作品意义的匮乏,全然一个江湖骗子。笨人才上当受骗,但那种风格一年以后就会过时。至于本·琼森嘛,是他的朋友,而他从不讲朋友的坏话。

不,他总结道,文学的伟大时代已经过去;文学的伟大时代是古希腊时期;无论从哪个方面说,伊丽莎白时代都无法与之相比。在这样的时代,人们很看重他称之为“荣誉”(他把这个词的音发成了“永裕”[22],所以一开始奥兰多并没有明白他的意思)的神圣抱负。现在所有年轻作家都乞食于书商,并且粗制滥造大量可以换钱的“文学垃圾”。莎士比亚就是这种风气的罪魁祸首,而且他正在自食恶果。而当代的特征,他说,就是造作的自负和疯狂的猎奇——希腊人对这两点一刻也不会容忍。虽然这么说让他自己也很心痛——因为他热爱文学,就像热爱自己的生命一样——但他对现状和未来都已不抱希望。说着,他又给自己倒了杯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