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子(第6/10页)

月亮升起来了,以它淡白的光华洗浴大地万物。高高挺立的白杨银光闪闪,平野上的雾气仿佛飘动的白云;河面上不再有星星游泳,但似乎铺了一层珍珠,不息地流淌,泛起粼粼的涟漪。空气和煦,微风馥郁,大地进入温柔的梦乡。卡拉望吮吸着夜色的温馨,久久畅快地呼吸,觉得清爽、宁静和无比的宽慰,浸入他肌体,一直浸入肺腑。

不过,他还抵制这种袭来的舒适感,一遍遍重复:

“妈呀,我可怜的妈妈呀!”

他以忠厚人的良心激发自己,但是怎么想哭也哭不出来了,怎样悲痛也引不起刚才促使他号啕大哭的那些念头。

于是,他起身往回走,脚步很慢,在泰然的大自然冷漠宁静的包裹中,他的心不由自主地平静下来。

走到桥头,他望见要开出的末班小火车的灯光,望见环球咖啡馆背面明亮的窗户。

他忽然觉得要向人诉说不幸,引起别人的同情和关心。于是,他哭丧着脸,推开咖啡馆的店门,只见老板仍然守着柜台。他走过去,原以为别人见了他那样子,都会立起身,迎他走来,朝他伸出手,并且问道:“咦,您这是怎么啦?”谁知没有一个人注意他脸上哀伤的表情,他只好趴在柜台上,双手抱住头,哼哼呀呀地说:“噢!上帝啊!上帝啊!”

老板打量他一眼,问道:“您有病啦,卡拉望先生?”

他回答说:“我没病,我亲爱的朋友,是我母亲刚刚去世。”

对方心不在焉地“唔!”了一声,这时,店堂里端有顾客嚷道:“来杯啤酒!”老板立刻朗声答应:“唉,来啦!……这就得来。”他一阵风似的送酒,抛下目瞪口呆的卡拉望。

三位牌迷还在晚饭前的那张餐桌上,一动不动,聚精会神地打骨牌。卡拉望凑上前去,想引起他们的同情。可是,他们好像都没有看见他,于是他干脆首先开口,对他们说道:“刚才那会儿,我遭了一场大难。”

三位牌友都同时微微抬头,不过眼睛仍然盯着手中的牌。“哦,什么大难?”“我母亲去世了。”其中一个咕哝一声:“唔,真糟糕。”完全是一副漠不关心的人假伤悲的神气。第二个人想不出什么话好讲,就摇了摇头,伤感地嘘了一声。第三个人的注意力又回到牌上,心里分明在想:“就这事儿啊!”

卡拉望期待一句所谓“发自内心的话”,见他们对自己这种态度,便愤然走开,恨他们对朋友的痛苦如此冷漠,尽管这种痛苦当时已经麻痹,连他本人都感觉不到了。

他走出咖啡馆。

他太太穿着睡衣,坐在敞着的窗户旁边的矮椅上,一直在盘算遗产的事儿。

“快脱衣裳吧,”他太太说道,“咱们到床上再商议。”

他抬起头,望了望天花板:“可是……楼上……一个人也没有啊。”

“怎么没人呢,罗萨莉就守在旁边,你先打个盹儿,凌晨三点钟去替换她。”

不过,他准备应付意外情况,还是穿着衬裤,头上又扎了一条围巾,随后也钻进被窝。

夫妇二人并排坐了一会儿。卡拉望太太在想心事。

甚至在这种时刻,她还戴上缀有粉红蝴蝶结的睡帽,稍稍歪向一侧耳朵,仿佛这是一种无法改变的习惯,她戴什么帽子都如此。

她忽然扭头对丈夫说:“你知道你妈立过遗嘱没有?”

卡拉望迟迟疑疑地答道:“我……我……认为没有……她肯定没有立过。”

卡拉望太太盯着丈夫的眼睛,恼火而低声说道:“喏,这也太不通情理啦,我们供她住,供她吃,累死累活侍候她十年!你妹妹就不肯这么干,我若是早知道这种报答,也绝不会干的!真的,她死了也亏心!你会对我说,她付了食宿费,这不假,可是,侍候照顾老人,拿钱是付不清的,应当写在身后的遗嘱里。体面的人都是这么办的。我这可好,白忙乎,白辛苦了一场!哼!真绝啦!真绝啦!”

卡拉望不知所措,反复劝道:“亲爱的,亲爱的,求求你了,求求你了。”

卡拉望太太发作一通之后,情绪渐渐和缓下来,恢复平常的口气,又说道:“明天上午,应当通知你妹妹。”

卡拉望一下跳起来:“真的,这事儿我都没想到;天一亮我就去打电报。”

他妻子却拦住他,以事事想得周到的女人的口气说道:“不用,等到十点至十一点钟之间,再打电报也不迟,这样,在她到来之前,咱们好有个安排。从夏朗东赶到这儿,顶多用两个钟头。我们可以说你昏了头。反正上午通知到了,就绝不会落埋怨!”

这时,卡拉望又拍了拍脑门,还有他一想起就发抖、一谈起就变声的上司,他怯声怯气地说道:“还应当向部里说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