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脂球(第2/15页)

就是整个城市,也渐渐恢复了常态。法国人固然还不大出门,可是大街小巷挤满了普鲁士兵。况且,那些蓝色轻骑兵军官,身上佩带的杀人的大家伙拖在马路上,虽然显得盛气凌人,但是比起去年也是在这些咖啡馆里吃喝的法国轻骑兵军官来,对普通公民的蔑视态度并不算特别厉害。

然而,空气中多了点什么,多了点难以捕捉的陌生东西,那是一种不能容忍的外国气氛,如同扩散的一种气味,异族入侵的气味。这种气味充斥家家户户和所有广场,改变食品的味道,使人产生远行到野蛮而危险的部落的感觉。

胜利者要钱,要很多钱。居民总是如数缴纳,他们也的确富有。不过,诺曼底商人财越大越抠门儿,出一点血,拔一根毛,看着自己的财富有一点儿转到别人手中,他就特别心疼。

可是出了城,沿河流往下游走两三法里,到克鲁瓦塞、埃普塔尔或比萨尔一带,船夫和渔人能经常从水底打捞上来德国人的尸体。那些尸体在军服里泡得胀起来,有用刀捅死的、用脚踢死的,也有脑袋被石头砸烂的,或者从桥上被人推下水的。河底的淤泥里,埋葬了不少野蛮而合法的暗中复仇,那是不为人知的英勇行为、不声不响的袭击,比白天打仗还危险,但又不能扬名。

须知对外敌的仇恨,总能武装起几个义无返顾的人:他们为了一种信念,随时准备献出生命。

总而言之,入侵者在全城实施严格的纪律,并没有干出一件传闻他们在挺进中所犯的暴行。于是,城里人胆子壮起来,那些商人又蠢蠢欲动,心中渴望做生意了。有几个商人在仍由法军据守的勒阿弗尔港有大笔投资,他们打算从陆路先到迪埃普,再乘船转到那个港口。

他们利用认识的几名德国军官的影响,从总司令那里获得离城特许证。

有十名旅客定了座位,车行派一辆四驾旅行大马车送一趟,决定星期二天亮之前动身,以免招来人围观。

这一阵上了冻,地面冻硬了。到了星期一下午三点钟的光景,北风劲吹,刮来一片片乌云,大雪纷纷扬扬,从傍晚一直下了一整夜。

凌晨四点半钟,旅客们在诺曼底旅馆院内集合,准备上车。

他们还睡眼惺忪,虽然披着毛毯,还是冻得浑身打哆嗦。昏暗中彼此看不清楚,他们身上里三层外三层,穿了厚厚的冬衣,看上去就像身穿长袍的肥胖神父。有两个男人倒是相互认出来,第三个人又上前搭话,他们便开始交谈。一个说:“我带老婆一道走。”另一个说:“跟我一样。”第三个说:“彼此彼此。”第一个又说:“我们再也不回鲁昂了。如果普鲁士军逼近勒阿弗尔,那我们就去英国。”他们气味相投,也都有同样打算。

然而,始终没有人来套车。一名马夫提着一盏小灯,不时从一扇黑洞洞的小门里出来,又立刻钻进另一扇门里。马厩地下垫了草,马蹄刨地的声音就不大了。一个汉子骂咧咧地同牲口说话的声音,在旅馆楼内都听得见。一阵轻微的铃声表明有人在弄马具,不久又变成持续不断的清脆颤音,节奏随着牲口的动作而变化,时而停止,接着又突然摇响,并且伴随马蹄掌踏着地面的闷声。

门猛然关上,声响戛然而止。这些市民身子冻僵了,都沉默下来,直挺挺地伫立在那里。

绵绵不断的白色雪幕闪闪发亮,不停地朝大地降落,抹掉了万物的形状,给万物蒙上一层冰雪的泡花。城市一片沉寂,埋葬在冬天下面,什么也听不见了,唯闻这种难以捕捉的、模糊而飘浮的下雪的窸窣之声,与其说是声响,不如说是感觉,微屑淆杂混合,似乎充塞天地,覆盖了世界。

提灯笼那人又出现了,他牵着一匹不愿走而垂头丧气的马,将它拉到车辕里,搭上套,转悠了好半天才系好,因为他一手提灯照亮,只能用一只手干活。他正要去牵第二头牲口,看到所有旅客都站着不动,满身都是白雪,就对他们说:

“你们干吗不上车呢?到车里起码避避雪。”

自不待言,他们没有想到这一点,一听这话就蜂拥过去。那三个男人先把妻子扶上车,随后也上去了。另外几个身形模糊的人彼此没有讲话,上车就坐到余下的位子上。

车厢的底板铺了厚厚的干草,脚可以插进去。坐在里头的那几位太太带了烧炭的小铜暖炉,这时点燃了,然后低声列举暖炉的好处,讲了好半天,无非彼此重复早已知道的事情。

旅行车终于套好了,本应套四匹马,考虑到路不好走,就套上六匹马。这时,外面有人问道:“全都上来了吗?”车里有人应了一声:“全上来了。”于是启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