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第5/10页)

别不多言。望兄振作,病体早康,他日会师杭州,“提兵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

致礼

大弟:嘉平

嘉和读罢此信,也不掩上,低着头,好久也不说话。方西岸觉得奇怪,只听得啪答啪答,似雨点打在叶子上的声音,在这样万籁俱寂之夜晚,十分地清晰和亲近。再仔细一看,是嘉和的眼泪,重重大大地砸在信纸上。

“嘉和,你怎么……”方西岸小姐十分吃惊。她是个性格变化多端的女子,很难体验心里最深处的那分情谊。如果说嘉和的内心最深处,是一座情感的花园,那么她的内心最深处,和他的父亲一样,是个执法官。她只是看上去狂热、任性,甚至神经质罢了。实际上,她是一个机敏的甚至有心机的姑娘。

这么剖析方小姐方西冷,绝对不是说她缺乏感情,天性冷酷。事实上,她亦是一个极易受感染的、很容易动情的女子,但那些情动得太易,便不深,所以改变也快。当她对某事做出最终裁决时,理智却又往往是带着感情跑,而不是感情带着理智跑的。

在对嘉和兄弟的感情上,她就是这样一只永不休止的钟摆。在忘忧茶楼相亲时,心里倾斜在那个在广场上欲杀身以成仁的弟弟身上;等到了北京和嘉平筹办茶馆时,钟摆又开始摆向在杭州郊外茶园上谈理想的哥哥。在上海和嘉平告别的时候,她还是哭了,嘉平大大咧咧的样子,一口一个西冷同志的叫法,伤了她的心。她满心希望在船码头告别时,嘉平能吻她一下,哪怕在大庭广众之下也没关系,方小姐要的就是这份惊世骇俗的独特的好感觉。

但是嘉平压根儿没想到,他挥着帽子兴高采烈向她再见时,她眼里流出了委屈的泪水,心里却一下子轻松了,而且越来越轻松,她自己也不知道,告别了那些无政府主义、那些乱七八糟的学说,为什么她会那么高兴。实际上,她发现自己一点也不喜欢乱哄哄地凑在一起开什么茶馆、洗什么衣服,她根本就不愿意过劳工阶级的日子,那可真的是打心眼里不曾想过。

今天夜里恰好是中秋节,她恰好进了忘忧楼府。也许是几个月飘泊的生涯吧,她觉得忘忧楼府大好了,完全是她想象中的人家。当她看见嘉和流下了眼泪,她也觉得好,她被打动了,是被他流泪的激情打动,而并非对他为之流泪的那些内容感动。然后,她也哭了。她流着眼泪走到他的身边,想安慰他几句,但嘉和却一个转身回了房,并且插上了门闩,把方西冷方小姐晾在外面。

方小姐就坐在月光下流泪,一边哭,一边动心思。哭完了,心思也动好了。方小姐就拿着她的小白手绢下了楼,哀哀怨怨地朝绿爱和寄客两个走去。

“见着嘉和了?”刚刚哭过的绿爱问。

“见着了。”

“他怎么样?”

“他正在哭呢。”

赵寄客就长叹了一口气:“嘉和呀,到底是像天醉。”

方西冷却又拉着赵寄客那只空袖口哭:“寄客伯伯,我是回不去了。”

“怎么回不去?我送你。”

“我回不去了,我父母说了不要我了。”

“那是气话。”

“真的,我把我们的章程都寄给他们看了。我爸来信说,我妈气得昏了过去。”

“你们都弄了些什么章程?”

“有脱离家庭关系,脱离婚姻关系,还有男女共同生活……”

“什么?”他两人都急了。

“其实一点事也没有,手都没碰过一下,我对天发誓……”

方西冷吓坏了,连忙声明。

“唉。”绿爱长叹一口气,“谁还会相信你呢……难怪你爹妈不要你了……”

“我们相信你的。”杭嘉和站在她的身后,暗哑着嗓子说。

一阵夜风吹来,老白玉兰树哗哗响,大家都朝着树梢往那山墙上看,想起当年那从墙外翻落下来的吴茶清了。

年底,绿爱这高龄的产妇生了一个女儿,那一日杭嘉和与赵寄客进了灵隐山中,把这一消息告诉杭天醉。杭天醉苦笑着说:“真乃尘缘未了,尘缘未了啊。”

问及取何名为佳,杭天醉说:“就叫寄草吧,女孩子嘛,寄养人间一场罢了。”

“你既看得那么轻,倒不如给我作了女儿。我倒是膝下无人呢。”

“一言为定。”杭天醉说。

儿子问:“爹,你还回不回去?”

天醉说:“回不回去都一样。”

“那你是说,来不来这里也一个样学?”

天醉一惊,想,嘉和有慧根啊。

“回去了怎么样?不回去又怎么样?”

“回去嘛,我想专门给你辟个院子,做了你的禅院,你只在里面,做你愿意做的事情。茶庄的事情也不用你来操心,你愿意听便听,不愿意听,摇摇手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