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第7/13页)

尽管得茶作了比较精细的安排,他还是晚了一步,带着夜生走向羊坝头那杭家的老宅时,翁采茶领着的搜查小组已经搜出了迎霜藏在地下室的传单与油印机,此时正在巷口的公共电话亭里给吴坤打电话,让他赶快过来。吴坤接了采茶的电话大吃一惊,说:“你在省里管的是农业这个口子,公安这一块你插什么手?”

“还不是为了你!”采茶一边观察着外面的动静一边轻声说,“从杭家搜出了东西,这不是明摆着给你机会!”

正在独自喝闷酒的吴坤恨不得顺手就给采茶一耳光,他不明白,翁采茶为什么那么恨他们杭家人,这可真是有点无缘无故的恨了。短短四五年间,采茶的地位就升到他上面,根据分析,她甚至有可能当下一届的中央委员。老造反派吴坤却时运不济,他从林彪事件中摆脱出来后,却一直没有能够东山再起。翁采茶替他分析原因,说他是栽在他们抗家人手上了。因为在让杭得茶回来的问题上,他表现得过于热情,结果杭得茶是回来了,他却失去了上峰的信任。

吴坤知道事情并不像采茶说的那样,政治斗争,在他们这帮人中,越来越演变为猪狗般的权力之争。他不屑为了一个委员去鸡斗鸭斗,越来越看不起那些粗鲁的破脚梗。他内心深处非常鄙夷那个“老娘”,文革初期他曾看到过一些她的出身背景资料,不过也就是一个土地主的女儿,上海滩上的三流小明星。他对那个专写社论的笔杆子也很不以为然,酒至七分时想,“什么一座座火山爆发,一顶顶皇冠落地”,整一个东北二人转,他的文章我吴坤照样写出来。这群人当中,只有那个戴眼镜的军师他尚有几分佩服。

他更加看不起采茶,但也越来越不能与采茶抗衡。采茶依旧读破句,念白字儿,顽强地扫盲,越来越丑,但官越做越大,口气也越来越自信。现在她命令他,问他:“你来不来?”

“不来!”吴坤愤怒地一下子搁掉了电话,他心里一片乱麻,知道大事不好,谁要是搅到总理遗言案中去,十有八九是要掉脑袋的了。女儿!这个字眼立刻就跳出来了。他紧张地掂量,要不要和他们杭家联系一下。正要出门,翁采茶已经出现在他面前,一把把他推进房间,厉声喝道;“吴坤,我不管你是不是老酒又烧糊涂了,你跟我马上走!你今天要是不跟我走,你就永世不得翻身!”

吴坤拍案怒起,一把推开翁采茶,大骂一声:“放屁,你是个什么东西,敢跟我这么说话!”

奇怪的是采茶没有跟着发火,停顿了一下,才温和地说:“小吴,跟我走吧,这一次该是你打翻身仗了。想一想,你已经有多久没坐过主席台了?”

这是多么低级趣味又是多么赤裸裸,但又是多么准确、生动、形象,多么一语中的:是的,你已经有多久没有坐过主席台了?而那种呼啸的群众场面,那种一呼百应、地动山摇的着了魔似的感觉,是多么令人欲仙欲死啊!

有多少普通的人,甚至愚蠢的人,都无法摆脱这样的致命的诱惑——你看,我眼前的这个柴火丫头,这个曾经话不成句的蠢女人,她多么流利地道出了权力的快感啊!

可是你知道你在冒什么险吗?水可以载舟,也可以覆舟,我们真的就这样一条道走到黑了吗?你从来就没有想过,有一天,我们会上历史的审判台吗?

什么,你说什么?我们上历史的审判台?翁采茶茫然地摇摇头:没想过,从来没想过!再说想也没用,反正也退不回去了。你要是现在不跟我去,你完蛋,我也得完蛋。你想想,这些年来,要不是我顶着,你还能坐在这个位置上吗?你真的肯跟杭得茶换个个儿,去背那个纤吗?

吴坤呆住了,他那么聪明一个人,却发现聪明不过采茶的愚蠢。翁采茶已经看出了他的心理演变,加重了语气,说:“这都不是你说的吗,皇帝丞相什么的莫非就是天生的,这不都是你告诉我的吗?”

采茶上前,抱住了他,把她的脸贴在他的胸口,对他说:“别害怕,有我跟你在一起呢。你看,我不是听了你的话,连孩子都不要了吗?我不是早就跟你说过,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吗!我们无牵无挂,我会陪着你一条道走到底的!”

他按住胸口,他的心在痛,他知道那是良心在痛,是他又要从恶时的一次良心的警告。但这样的警告从来也没有真正起过作用,因此他痛恨他的残存的良心。他拼命地捶打着胸口,想把那种痛苦打回去——他一边摇摇晃晃地套着风衣,一边问:他本来是要走进那富丽堂皇的宫殿的,为什么结果他却走进了~间茅草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