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钢琴师(第5/14页)

当时他二十七岁,但显得更大一些。我认出他,那四天我们在乐队里一起演奏,别的就没有什么了。我连他住哪个舱都不知道。当然别人曾向我讲过他。他们说了一件很怪的事情,大家说:一九〇〇从来没有从这里下去过,他出生在船上,从那时起就一直守在那里。一直。二十七年,连一只脚都没沾过地。说到这里,空气中似乎弥漫着一种气息,了不起的人物才有的气息。据说,他弹的是一种从未有过的音乐。而据我所知,每次开始演奏之前,弗里茨·赫尔曼,那个不懂音乐,却因为有着一张小白脸而当上指挥的白人,都会走到他身边低声说:“一九〇〇,拜托,普通的音符就好,可以吗?”

一九〇〇点头同意,而后弹奏那些普通的音符,两眼直视前方,连手都不看,似乎完全置身于别的什么地方。现在,我才知道,他虽然人在这里,而事实上,心却已在别处了。当时我并不知道,只觉得他有些奇怪。仅此而已。

那一晚,就在风暴正酣的时候,他遇到了我,还摆出一种度假绅士的风范。而我呢,则迷失在某一条走廊里,面如死灰。他看了我一眼,笑了,对我说:“过来吧。”

如果一个小号手,在暴风雨中遇到了一个人对他说“过来”,那么这个小号手只会做一件事情,就是“去”。我跟在他后面。他在悠然信步。我则不大一样,我可没有他那么端庄。就这样,我们到了舞厅,东倒西歪地——当然是我,他的脚下却仿佛是站台,一直走到钢琴的边上。周围没有人,几乎一片漆黑,只有几丝微光,忽这忽那。一九〇〇指了指钢琴的支脚:

——放开脚钩。

这时的船儿像是跳着开心的舞一般,连站住脚都费劲,松开轮子上的挂钩简直是蠢事一件。

——相信我的话,松开它。

他真是疯了,我想,而后,松开了挂钩。

——现在到这边来。

他接着说。

不知道他要做什么,真不知道。我停在那里,扶住了开始滑动的钢琴,滑得就像一块巨大的肥皂。这情形可真是,我发誓,这要命的风暴,再加上这个疯子,还有他坐的琴凳——简直就是一块肥皂!而他的手却放在键盘上,纹丝不动。

——你现在不上来就上不来啦。

那个疯子笑着说(他跳上一个机械装置,一种既像跷跷板,又像秋千的东西)。

——OK,我们把一切弄个稀巴烂,又有什么呢?我跳上来了,就这样我已经跳上了你那个烂琴凳,现在呢?

——现在?别怕。

他开始弹奏了。

(钢琴独奏起。一阵华尔兹舞曲,温和而甜美。小机械装置开始晃动,并带动演员在台上转动。演员都逐渐接近台前开始叙述,动作幅度更大,几乎擦到幕布)

现在,没有人逼你相信这一切。而我,说白了,倘若有人跟我这么说,我也不会信的。但事实是,那架钢琴开始在木制地板上滑动起来,我们就跟在后面。一九〇〇弹奏着,目光从未离开过键盘,仿佛已经魂归他处。钢琴随着浪潮飘来飘去,自己打着转,忽而向玻璃门笔直滑去,在千钩一发的时候又忽而悠悠地滑了回来。我是说,大海好像是在摇动着摇篮中的钢琴,也摇动着摇篮中的我们。我完全不知所措了,而一九〇〇仍在弹奏,一刻不停。显然,他不是在弹那架钢琴,而是在驾驭它。用键盘,用音符,随心所欲地去驱使那架钢琴,一切看似荒谬却千真万确。我们擦着吊灯和沙发,在桌子之间旋转。那一刻,我悟到我们是在做什么了,我们究竟是在做什么——我们在和海洋一起跳舞,我们和他,都是疯狂的舞者,完美而亲密,在一首暧昧的华尔兹舞曲中,在那样的夜晚和那镀金的法式地板上……Oh, yes。

(开始在舞台上大幅度地旋转,在机械装置上,神情愉快。而大海咆哮着,船舞蹈着。钢琴的音乐犹如一种华尔兹,随着几个强音时而加速,时而骤停,时而旋转,却总是在导演着这场宏大的舞蹈。在无数的杂技表演之后,一个失误,冲入后台而结束。音乐试着停下来,但是太迟了。主角及时地喊出:“哦,上帝啊!”

从一边的侧幕,什么东西撕裂了。只听见“哗啦”的破碎声,似乎是什么玻璃的东西碎了,酒吧的桌子或是茶几之类的东西。一片狼藉。片刻的停止,一片寂静。主角又钻入他出来的幕布,缓缓地……)

一九〇〇说,他还得继续提高那些技巧。而我说,实际上只要挂上那些钩子而已。而船长,在暴风雨之后,说(很激动地咆哮):“你们两个混蛋恶魔还是在机械室里待着吧!因为我不想亲手宰了你们,当然你们要赔偿,赔光到最后一个子儿为止!你们要工作一辈子!这船叫‘弗吉尼亚人号’,真是名副其实,因为你们是两个从没有航过海的白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