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钢琴师(第10/14页)

——大海。

——大海?

——大海。

想想吧,什么都你能想得到,却万万想不到这个。真不敢相信,真是用屁股想出来的狗屁理由。难以置信。简直是世纪玩笑。

——你看大海已经三十二年了,一九〇〇。

——是从船上看了三十二年,我想从陆地上看看她。不一样吧。

老天!我像是在和一个孩子说话。

——好吧,等到了港口,你探出身子,好好地看看大海好了。一样的东西。

——并不一样。

——谁告诉你的?

告诉他的人叫巴斯特,林·巴斯特。一个农民。一个像骡子一样活了四十年的人,他们那种人所能看到的一切就是田地,再不就是在赶集的时候去过一两次大城市,在几英里之外。不过后来是干旱毁了他的一切:老婆和一个不知底细的牧师跑了,两个孩子都发高烧死了。总之,一个背运的倒霉蛋。就这样,有一天他收拾了东西,徒步横穿了英国,就为了去伦敦。但由于根本不认识路,没有到伦敦,却到了一个不起眼的小镇。从那里沿路一直走,拐过两个弯,绕到一座小山的后面,最后,猛然间,你就会看见大海。他以前从没有看过海。那感觉像触电。一九〇〇把他奉若神明,愿意相信他说的一切。他说:“那就像一种强烈的召唤,一遍又一遍地呼喊着:‘戴绿帽子的家伙,生命是一种广博的东西,明白吗?广博。’”那家伙,林·巴斯特从没有想过这件事。他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去想的机会。这番话仿佛是在他头脑里的一场革命。

可能对一九〇〇来说,他……也从来没有真的想过生命的博大。也许他怀疑过,但没有人那样呼唤过他。所以,他让巴斯特向他重复了上千遍那个关于海的故事之后,他决定也该试试了。向我解释的时候,他那神情就像有人在给你解释内燃机是如何运转的,非常科学。

——我也可以在这上面过很多年,但大海什么也不会对我说。现在我下去,在陆地上生活,变成她的一部分,变成一个正常人,然后有一天我出发,到任何一个海岸,抬起头,凝望着海:那时候,我就可以听见海的呼喊了。

科学。我觉得本世纪的科学垃圾才对。我可以对他说,但没有说。事情不是那么简单。实际上,我很在乎他,一九〇〇,我希望他有一天能下船去,为陆地上的人们演奏,和一个善良的女人结婚生子,拥有生活里的一切。也许并不广博,但却美丽,只要你有运气,用心。总之,海上的生活我觉得很凄凉,但如果能把一九〇〇从船上带下去,我没意见。最后我反而觉得还是这样比较好。我说他的逻辑一点没错。而且我很高兴,真的。我还要送我的驼绒大衣给他,这样,当他从舷梯上下来的时候,就可以风风光光的了。他也有些感动:

——到了陆地上,你会来看我的,对吗?

天啊,我的喉咙里仿佛卡了一块石头,他这样,我会死的。我讨厌诀别,我尽量想笑得好看一些,真痛苦。我说,我一定会去找他,然后我们可以在田野里遛狗,他太太会为我们做好火鸡,不知道还有他妈的别的什么东西。他笑了,我也笑了,但我们俩的内心都知道,事实是不一样的:事实是,一切就要结束了,没救了,该发生的正在发生:丹尼·布德曼·T.D.一九〇〇将在二月的一天,在纽约港走下“弗吉尼亚人号”邮轮。在三十二年的海上生活后,他将下船登陆,为了看海。

(类似一种古老舞曲的音乐响起。演员消失在黑暗里。一九〇〇出现在邮轮舷梯的顶上。驼绒大衣,戴着帽子,大行李箱。迎风而立,目视前方。注视着纽约。走下第一级台阶,第二级,第三级。音乐骤停,一九〇〇定格。演员脱帽,面向观众)

在第三级台阶他停住了。很突然。

——怎么了?踩到屎了?

耐尔·欧克诺说。这个爱尔兰人连个屁都不懂,但他总是心情不错。

——一定是忘了什么东西。

我说。

——什么东西?

——也许他忘了,自己是在向下走。

——少扯蛋。

他停在那里,一只脚在第二级台阶上,另一只在第三级台阶上。他就这样久久地停在那里。目视前方,仿佛在找什么东西。但最后,他做了一件奇怪的事。他脱下帽子,把手伸出舷梯,任帽子飘落。仿佛一只很累的小鸟,一只长着翅膀的蓝色煎蛋。在空气中打了几个旋,而后落入了海中。漂浮着。俨然是一只鸟,不是煎蛋。当我们的目光又重新回到舷梯上的时候,我们看见一九〇〇,穿着他的驼绒大衣,不,是我的驼绒大衣,正重新登上那两级台阶,背对着世界,脸上带着一丝诡异的笑容。两步的工夫,就消失在了船上。